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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深燃（shenrancaijing），作者 | 唐亞華，編輯 | 黎明
58同城經受了連日的輿論拷問。
事情的起因是，一名男子自稱在58同城上看到一則招聘廣告，該廣告聲稱廣西某夜總會招聘保安，薪酬每月6000元，受此廣告吸引，他被犯罪團伙脅迫偷渡至柬埔寨，被某團伙非法拘禁，並被多次大量抽血，生命垂危。
58同城對此事回應道：已溝通到相關部門，案件在持續調查，尚未確定受害者是在58同城看到的招聘信息，也未查到對應企業發佈的招聘信息。
具體情況還要等待警方的調查結果。但多年來，網友們對58同城的投訴幾乎沒有停止。黑貓投訴平台上，關於58同城的投訴高達上萬條，包括找工作被空殼公司坑、修管道遭遇上門師傅坐地起價並惡意收費等等，裁判文書網上有關“58同城”和“詐騙”的判決也有3000多條。
為什麼投訴不斷，58同城上的問題還是一直存在？
58同城作為最早的分類信息網站之一，平台上的信息涵蓋招聘、房產、二手車、家政服務、裝修建材等，是一個信息多而雜的展示平台，廣告業態較為低端。有業內人士甚至將其比作多年前路邊貼有“莆田系”廣告的電線杆。
因其做的就是流量“倒賣”生意，很多信息根據點擊收費，如果加強審核、提升門檻，一定程度上將減少信息發佈數量，從而影響收益。這決定了它沒有動力去付出這方面的成本。再加上它面向的多是辨別能力不夠強的藍領羣體，發生被騙事件的概率更大，因此，58同城口碑一直不好。
經歷此次事件，58同城該意識到，野蠻粗放的流量生意是蜜糖也是砒霜，下定決心刮骨療傷或許才有出路。
58同城上的坑有多少？根據網友們的投訴，58同城上最常見的坑主要兩大類：找工作被坑、上門服務等交易被坑。
招聘類企業套路求職者的操作手法通常是，以保證金、伙食費、電腦押金等種種名目收取應聘者一定的費用，之後相關聯繫人失聯；或求職者進入公司後陷入新的騙局，如傳銷、詐騙等。
24歲的雲飛懷揣着音樂夢想尋找經紀公司。2020年，他在58同城上看到北京某公司的招聘信息，介紹稱“在這裏你還可以學會唱歌、作詞、作曲、編曲、舞蹈等，從幕後到台前無所不能”、“每年固定專輯量身打造，分成可觀，一線資源任你享用。”雙方簽署的合同顯示，雲飛要支付給公司3.8萬元的培訓及製作成本費用，公司在合同期為雲飛製作若干原創音樂作品、MV、專輯，並推送他參加選秀比賽。
但在隨後的一年半時間裏，公司只幫雲飛完成了錄製音樂作品的部分，後續他只拿到135元的音樂版權收入，其它的錄製MV等承諾並沒有實現。
更不可思議的是，老闆以公司經營困難為由，找雲飛和七八個同事借錢，慫恿他們下載分期樂、360分期等借網貸，到了還款日老闆還錢，之後繼續套現，到2022年2月份，雲飛已經欠了3萬多元的網貸。他想要回錢離開公司，老闆就此翻臉，表示不回公司就不還錢。
後來雲飛發現，公司是在2021年才取得的營業執照，但在他找工作時該公司就能在58同城上發佈招聘信息。他表示，公司在58同城上常年招人，套路都一樣，需要籤合約的人交錢，之後也並沒有為他們積極服務，不少求職者還陷入了網貸的坑裏。“我見過就有十幾個人是跟我類似的情況，有的人忍不了就自認倒黴離開了。”
培訓費加上網貸，雲飛總共搭進去59455元，還給公司免費工作了一年多，他不想讓更多的人重蹈覆轍，希望平台立即處罰該公司。但據他描述，他從2月10日以來在58同城上投訴了該公司3次，客服只是打電話記錄了情況，之後就沒有了下文。
搬家等上門服務是58同城上被吐槽最多的第二大坑。
一些上門的師傅會在平台顯示的價錢之外，增加收費由頭、惡意計費，不少網友動輒被坑幾千元。
來自上海的小雨大學畢業剛工作，跟室友合租在上海閔行區。她告訴深燃，自己租的房子衞生間下水管道堵塞，2月20日，室友在58同城上預約了疏通管道上門服務，標價為128元。維修師傅上門後表示，下水道堵塞嚴重，需要使用疏通劑，此疏通劑報價為280元/斤。
疏通結束後，師傅表示總共灌了9斤疏通劑，需要支付2500元的材料費用。加上在58同城平台上支付的128元，兩個女孩疏通下水道總計花了2628元。
隨後小雨上網查詢，發現有很多類似的投訴案例，覺得該服務存在欺詐消費者行為，隨後撥通12315投訴，並且聯繫對方公司與維修師傅協商解決退款。剛開始，上門的師傅以已經告知價格為由不予退款，當詢問疏通劑具體的品牌材料、市場價時，對方也不予提供。小雨找58同城客服，對方表示只是平台方，不會介入客户中，建議小雨找維修師傅協商解決。幾次協商，師傅還把小雨的微信拉黑了。最後經過多方周旋，小雨才拿到了1700元退款。
此外，租房遭遇黑中介、假房源，買賣二手物品被坑的人同樣不在少數。
用户被坑慘了，正規經營的企業主在58同城上也叫苦不迭。
用户姍姍是廣州某法律諮詢公司的合夥人，她正在招聘銷售員。前不久，58同城的業務員上門推銷招聘業務，對方表示：“這種崗位很好招，一個月最少可以面試10-20個人。”雙方當場就簽了合同，姍姍付了4600元。
“付費之後沒人投簡歷，銷售人員建議我們開推廣。開了推廣後，平台推過來的簡歷，有的電話打不通，有人説沒投過我們公司。”姍姍反饋，有50%的求職地址是外省，90%求職者意向工作崗位不符合，“並且我們點擊簡歷全部要付費，一個點擊2-3塊，但平台給推薦的求職者大多是尋求廠工、月嫂等工作的，崗位根本不匹配。”
招聘半個月，花掉了1500多元，姍姍只約到了一個19歲的求職者，面試完也發現完全不符合要求。她開始找58同城方面理論，這才發現，雙方簽署的合同裏有一行很小的字，“乙方簽約代表無權承諾服務單之外的任何事項，甲方主張服務單約定外權利的，58同城均不予認可。”
“這就代表他們的業務員説得天花亂墜的那些全都不算數，我感覺深深地被套路了。”姍姍説，同時，58同城方面拒絕了她的退費要求。
類似的坑，不勝枚舉。
58同城為什麼頻繁出事？首先是和商業模式相關。
根據私有化之前的財報，58同城的營收來源有會員業務、在線營銷服務、電商服務和其他，會員指的是平台的付費商家。也就是説，58同城主要依靠售賣自己平台上的流量，從企業端或提供需求的個人端賺取廣告費或佣金。
互聯網分析師葛甲提到：“58同城做的就是流量‘倒賣’生意，公司賺錢的唯一的指標就是流量有多大。對流量的極度渴望，超過了其他任何因素。”
比如，有用户反饋有些公司沒有經營許可證或資質造假，也能在平台上發佈招聘信息。事實上，降低審核門檻，才能吸引更多公司，也就是為平台聚集流量。從流量角度來説，有人在平台上坑蒙拐騙或是賣假貨，都提高了活躍度，甚至為平台貢獻了收入。
“而且，一些質量不好的信息，不代表沒有流量，比如黑產。我們所認為的雜亂的、低質量的垃圾信息，對吸引流量是很有幫助的。”葛甲説。
並且，58同城上的很多信息是根據點擊收費的，流量越大點擊越多，消耗掉的企業儲值額就越多。如果打擊坑蒙拐騙的商家，相應地就少了金主，平台沒有動力去改善這種情況。所以，平台所有的做法都是基於流量原則，降低准入門檻，這在一定程度上放鬆了審核和打擊力度。
有人説，平台應該做審核，做精準匹配，但篩選和匹配，都需要技術、成本。葛甲指出，流量販賣的商業模式決定了它沒有動力去付出這方面的成本，而且假如有200個人應答某需求，如果調整算法，把質量和匹配度提高，可能只剩20個人，平台按點擊收取的費用還要下降。
資深產品經理判官指出，審核就等於給平台上的企業做徵信背書，但有可能它從企業主身上賺的錢還不夠審核成本，如果ROI為負，這門生意都不成立了。分類信息生意成立的前提就是低成本，平台賺的是信息發佈的錢，不是徵信的錢。
判官分析，58同城的網站頁面、圖片素材的質量等多年來沒有太大變化，可見他們並沒有所謂的UI設計、用户體驗、交互等方面的考量，它的觀感和體驗不好，也會逆向去選擇一些相對低端的人羣，最後自然而然地留在平台上的用户以這些羣體居多。
換一個角度來看，“58同城面向的這個羣體也容易上當受騙，例如被藍領招聘坑的用户，他們的學歷、見識不足，導致信息甄別能力有限，他們並沒有錯，但這樣一個羣體，在一個不正規的環境裏，發生被騙事件的概率就更大了。”判官説，而且，很多人因為一些看似強大的背書，就喪失了自我判斷能力。比如有人覺得58同城之前是個上市公司，就認為平台上的公司是靠譜的，其實這些信息是沒有任何背書的。
當然，客觀上來説，這樣的模式管理難度也很大。
判官表示，要求企業提交資料容易，但鑑別資料的真假就不容易了；再者，即使鑑別發現公司是正規的，不代表其業務正規，也不代表內部沒有人在做私下的違規業務，所以，平台即使投入成本整治，也很難徹底解決亂象。
另外，資深互聯網從業者張叢表示，58同城的業務是相對比較低端、低頻的業務，屬於偏勞動密集型，含金量不高、門檻低、商業變現能力比較差、規模邊界不高但管理難度很高。
“也有互聯網公司在類似問題上解決得比較好，比如滴滴和美團，出現惡性事件的概率沒有很高，因為他們是高頻業務，就可以用嚴格的標準來管控，以降低出現惡性事件的概率。相對中低頻的業務，帶來的收入又很少，企業管理難度很大。”張叢説。
最後是企業文化和價值觀層面的問題。
很多人説58同城的問題是“祖傳”的，關於這家公司價值觀的討論有很多。至少，我們能看到的一個特點是，公司更看重眼前利益而缺乏長期耐心。“公司知道這個問題，但沒有決心刮骨療毒，因為解決問題難免要動核心的業務和收入，動的過程公司忍受不了，整治的事就變成了很重要但不緊急的事情。”張叢分析。
“發生惡性事件，58同城屬於可憐又可恨”，張叢表示，冤的地方在於很多個體的惡性事件平台沒有辦法完全避免，恨的原因是多年來連續發生類似事件，平台仍然不下決心去改。
所以，58同城躺在一個傳統的互聯網流量生意上，商業模式的問題、監管的難度和平台的價值觀，導致類似柬埔寨“血奴”這樣的悲劇出現。
58同城，該改改了我們先來看看，用户在互聯網平台上遇到惡性事件，誰應該擔責？
北京至普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聖表示，我國《電子商務法》第二十七條規定，電子商務平台經營者應當要求申請進入平台的經營者提交其身份、地址、聯繫方式、行政許可等真實信息，進行核驗、登記，建立登記檔案，並定期核驗更新。若該網絡平台未對招聘單位的基本信息盡到必要的審核義務，因此給應聘者造成損失的，則該網絡平台應當承擔相應的過錯責任或者與用人單位承擔連帶責任。
“如果平台收到用户對於該招聘企業的投訴後，未進行進一步的核實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此種情況下，平台則需要對於損失擴大部分與招聘公司承擔連帶責任。有關主管部門如果發現平台未盡到審核和管理義務的，可以採取責令限期改正、罰款、停業整頓等措施。”李聖補充。
但在實際事例中，一來用户遭受的損失難以明確界定，二來相關公司可能在對應的責任條款中規避了法律風險，用户很難嚴格追究其法律責任。
多位業內人士的説法是，58同城以及類似的企業，商業模式上有道德缺陷，卻難確定明顯的法律問題。但張叢認為：“一旦發生事件，平台不應該甩鍋，要承擔起社會責任，出於人道主義，給受害者適當的補助。”
不止是58同城，葛甲表示，做流量生意的互聯網公司，大多在早期都存在虛假信息、假冒偽劣問題，只是過了相應的節點後，平台可以開發更多商業模式，靠賣貨、賣會員等賺錢，可能就不需要那些“爛流量”了。
“最終只有擺脱了流量的束縛，建立起多元的商業模式，才有可能走出這個怪圈。很多互聯網巨頭早期野蠻生長期也是這樣，後來有很多都上岸了，建立新的商業模式，但有些公司依然是這樣。”葛甲説。
口碑差還一直能夠存活，是因為它的市場地位。58同城收購趕集網之後，在分類信息領域是龍頭地位，分類目錄需要的就是信息要夠全。另外，58同城是藍領招聘的主力渠道，藍領的數量大，企業想付出的成本又不高，58同城一直是有藍領招聘需求的企業們繞不過去的平台。所以再怎麼吐槽58同城，只要市場需求還在，它還是會存在。
不過，未來，58同城的地位就不一定能保持了。
如今，58同城原本的優勢領域都有公司在崛起，它的處境十分尷尬：房產領域的貝殼找房市值遠超退市前的58同城；二手車領域的車好多、人人車等也都站穩了腳跟；貨拉拉在貨運領域的知名度和市場佔有率也超過了58同城旗下的快狗打車；智聯招聘、BOSS直聘等招聘網站比58同城上的招聘信息更有價值；閒置交易平台也被閒魚分走了絕大多數流量。
遭遇此次重大危機，58同城應該警醒。“未來58同城按現在這種模式已經走不穩了，需要做出調整，通過提高門檻，加強審核、治理，把平台的信息淨化。”葛甲説。
判官也認為，現在市面上的解決方案越來越多，58同城註定要走下坡路，用户的選擇越多，它的可取代性越強。
張叢提到，實際上，58同城背靠巨大的流量，做很多業務都有優勢，但公司沒有決心，每個領域都沒有沉下心來做。
如今，58同城成了一個覆蓋領域最多，卻在每個領域都很難獲得市場認可的企業。未來，如果不做出根本性改變，平台引發的惡性事件可能還會更多。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小雨、雲飛、姍姍、判官、張叢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