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潔塵(作家)
恰逢天氣晴美,和朋友們長時間地待在“明月遠家”草坪上喝茶、聊天、曬太陽,骨頭都酥了。相比北方冬天無論陰晴的凜冽,在成都,這種温嘟嘟的享受,真是一種福分。
每次在太陽下曬久了後,到了晚上,頭部的毛細血管不肯安歇,於是總要偏頭疼。但我每次享受陽光浴的時候都會忘了自己這個毛病。果然,入睡前偏頭疼如約而至。
不管那麼多,躺下睡了。
突然醒了。不是被什麼聲音驚醒的,就這麼醒了。去摸牀頭燈開關,沒摸到。回過神來,不是在家裏,是在“明月遠家”呢。偏頭疼消失了。拿過手機看,凌晨四點零八分。醒透了,但魂魄散亂,什麼都幹不了。裹住被子從牀上轉窩到沙發裏,拉開窗簾,看夜色中的茶園和松林。
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有一首詩叫做《凌晨四點》。
前些年的深秋,我去了一趟波蘭。從肖邦機場出來,上了大巴。往外看去,大片的黃葉林子在車外迎來又退去。走過好多城市,國內的和國外的,一般都是出機場上高速,但從肖邦機場一出來,沒有高速,直接與樹林碰面,分林而行。路邊的林子,黃綠夾雜,黃的多,綠的少,偶爾紅葉點綴其中。我知道,隨着後面的行程,景色會越來越深、越來越濃。那個秋天最美的兩個星期被我逮住了!
我每到一個地方,總是會在第一時間將之與自己的閲讀經驗相聯繫。在我,與波蘭捱得最近的閲讀是辛波絲卡。所謂捱得近,一是時間近,她是2012年初去世的,在她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我開始閲讀她詩作的中文版;另外一種近,就是在閲讀中最美妙的那種感覺——放下書,深呼吸,眼睛發乾,心臟發酸,嘴裏有澀的味道——被擊中的感覺,在辛波絲卡的詩句裏,我獲得過。
華沙的秋天真冷,寒風和陰天配合得十分貼切。遊走在肖邦公園,看完綠色銅像的肖邦,扭過頭來,看到的是肖邦感覺的蒼白瘦長的青年男子……遊走在城堡廣場、老城集市廣場,被二戰毀壞了85%、然後一點點修舊如舊獲得重生的波蘭老城,據説是全世界唯一雖是重建項目但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其理由在於還原度極高,其所用的材質都是原有的材質。在這些地方,身邊走過了許多高瘦的波蘭男女,其中好些箇中年女人,都有着辛波絲卡那種薄薄的嘴唇和顯得十分堅毅的嘴角線條。
説不清為什麼,一到華沙,就覺得,這是我想象的波蘭、想象的華沙。空氣,天空的顏色,寒風,男人女人的容貌、形體、走路時低垂的眼睛以及滿地的黃葉,都符合我的想象。但我問自己,我之前具體想象過什麼嗎?好像沒有。但就是有一種合轍押韻的感覺。
住在華沙的第一個晚上,也許是時差,也許是飛行疲勞所導致的紊亂,也許是旅途擇牀,不知道什麼原因,黑暗中我突然醒來,完全不知身在何處。那種混亂、茫然的感覺我不是第一次經歷,但每次經歷都十分無助。漸漸地,我明白了自己身處華沙。拿過牀頭的手機,差幾分鐘四點。毫無睡意。我穿衣起牀,出房間,來到酒店大堂,愣了一下,推開旋轉門,出了酒店大門,站在華沙凌晨的街頭。四下無人,連車子都沒有,黃色的路燈光在夜寒中像是上了凍一樣,直直地立在地上。我聽見背後的門響,回頭看,酒店大堂值班經理站在那裏看着我。職責所使吧,畢竟我是酒店的客人。他可能納悶,這個東方女人在幹什麼呢?我衝他笑笑,然後點燃了一支煙,雖然那時並不想抽煙。
辛波絲卡在《凌晨四點》中説,凌晨四點是——
風從熄滅的星星吹來的時刻。
如果我們身後什麼也沒留下那會怎樣的時刻。
空洞的時刻。
空白,空虛。
所有其他時刻的深坑。
沒有人在凌晨四點會有好心情。
凌晨四點,所有其他時刻的深坑,在華沙,在成都附近的明月村,在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筆直地掉下去。也許以後我會在另外一個地方的凌晨四點,左右,想起“明月遠家”的這個深坑。也許掉落並不一定發生在天冷的時候。2023.4.3
供圖/潔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