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冷不丁跟一個人説：你買輛越野車吧。他八成要愣一下才能反應過來：什麼玩意兒？我好端端的買那東西做甚？
確實，這年頭兒誰會需要一輛越野車呢？你是嫌路不好走？還是嫌好路太少不夠你跑的？
但轉天他看到 坦克300要排隊搶購的消息四處流傳，不由心裏一動：這車看着還挺牛，要不我也搶一輛？
隨便找個城市，你打聽一下真正玩兒越野的人，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
坦克300最近貌似很火，不管傳説中的“買車靠搶”是真是假，目前銷路應該是不錯。時常有人打聽坦克300值不值得買，老傅不由感慨湊熱鬧的人還真多，這回就聊聊硬派越野是怎麼混江湖的。
説到越野車，不能不提它們的祖宗，借二戰一舉成名的美國軍車威利斯Jeep（Willys Jeep）。雖然略有爭議，牧馬人（Wrangler）可算Jeep的直系後代，延續了硬派越野車的香火。2010年以後，牧馬人莫名其妙地在美國又火了起來，近幾年一年能賣出超過20萬輛，儼然成主流車型。
長城推出坦克300是否受了Jeep牧馬人銷路火爆的啓發，這不好説；但福特烈馬（Bronco）明顯是眼熱牧馬人而跟風復活的。
福特公司也是越野車的老玩兒家，美國在二戰期間總共製造了大約65萬輛軍用Jeep，其中威利斯公司造了36.2萬輛，福特造了28萬輛。
二戰結束後，威利斯公司把MB軍車簡單改造一下，改個名字CJ（Civilian Jeep）就當民用車賣(1987年又改名牧馬人)。CJ受到農場、牧場、勘探人員和探險者們的歡迎，他們在野外遊蕩時需要短軸距和四驅。
CJ的用户羣體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美國家庭也成了它的買家，福特看到了這個細分市場的前景，於1966年推出烈馬（Bronco）去跟Jeep CJ競爭。烈馬當年賣得比牧馬人都火爆，不過沒能堅持下來，隨着美國人對雙門越野車需求的下滑，福特1996年停掉了烈馬，改產大尺寸4門SUV。
烈馬在美國有一批死忠粉，一些經典老車型現在被炒到15萬美元以上的天價。看到牧馬人又成了美國市場的熱門貨，福特再次跟風，復活停產20多年的烈馬並定於今年發售。沒想到美國人對越野車的癮還挺大，烈馬還沒正式上市，據稱已有19萬個訂單。
路虎衞士(Defender)也復活了。衞士才是最正宗的路虎傳承者，這個車型一直可以追溯到1948年的首款路虎——二戰結束後，英國羅孚公司參照美軍Jeep仿製了這款車。衞士於2016年停產，2020年重新復活，算是現在路虎系列車型中最“硬”的一款。
純正的越野車是短軸距、雙門版，長軸四門版是迎合偽越野迷們推出的改良品種。看看現在賣出的牧馬人，近8成都是長軸四門版，你就知道這裏邊有太多人是捧着竽搖頭晃腦假裝在吹。牧馬人夠硬派，前後橋一直都是硬軸非獨立懸掛，但在美國一年賣出的20萬輛中，絕大多數都到了從來不把車開下公路的軟蛋車主手裏。
帶大梁的非承載式車身重達兩噸甚至更多，硬邦邦的懸掛，粗重的傳動軸，虛頭巴腦的轉向，笨拙的姿態，巨大的油耗，還有裝腔作勢的“兩把鎖”、“三把鎖”——在公路上開這種車，就跟穿着棉大衣晨跑一樣彆扭。如果不去野地裏拱泥，為什麼平時要開這麼一種怪異的汽車？
節能減排是當今世界的主題，各國對汽車的排放和油耗政策日趨嚴苛，硬派越野這類明顯逆潮流而動的車型，還有集體還魂的機會嗎？
如果買一輛硬派越野作為家用車，怎麼看都是一種反理性的選擇。
很多人（可以説大多數）買硬派越野車的行為，很容易讓人想到兩個成語：葉公好龍、買櫝還珠。
買坦克300，是看上了它的款式？還是想探究它的越野能力？
買坦克300，是相中它的裝潢？還是在意它的大梁、硬軸和兩把差速鎖？
坦克300是硬派越野界的新人，也能如此吸睛，那牧馬人、烈馬、衞士、陸巡、大G這些老牌越野車生存的本質又是什麼呢？
在《後物慾時代的來臨》一書中，社會學家鄭也夫寫道：
現代社會與現代人在本質上仍然貫徹着這一邏輯：消費羣體就是部落，商品就是圖騰。也就是説，商品在幫助現代人制定意義，劃分等級。
如果把越野車的車主們看成一個個部落的話，某款越野車就是某個部落的標記，也是膜拜的圖騰。什麼樣的車才會成為圖騰呢？
如果從1941年二戰中的威利斯Jeep算起，牧馬人至今已有80年的歷史；從1986年改名牧馬人後，又更新了4代。最新一代牧馬人仍然保留了不少“原始特徵”：車門可以拆卸，頂篷可以拆卸，前風擋可以向前放倒在機艙蓋上。
這些都是戰場留給牧馬人的胎記。當年的戰地Jeep不裝車門是為了士兵們快速上下車，可拆頂篷便於架上機槍充當步兵戰車。向各個戰場運送Jeep時，無論是裝船還是動用運輸機，放倒前風擋都能節省空間；在機動時還能避免前風擋反光曝露行蹤；必要時便於放上擔架充當救護車。
這些功能對現在牧馬人的車主沒什麼實際用處，只會增加異響和噪音。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拆下頂篷當敞篷車開，感覺比較拉風（這種頂篷可不是像跑車那樣可以一鍵開合，拆裝相當麻煩）。保留這些沒用的東西，無非是保留一種逼格，提醒牧馬人祖上有過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光榮歷史。
剛剛復活的福特烈馬也有可拆車門和頂篷，只是前風擋無法放倒，福特為此還特意站出來解釋説：不是不能搞，而怕搞了影響A柱強度。
路虎衞士的前身就是最早一代路虎，二戰美軍Jeep的仿製品。1948年問世的路虎照搬了Jeep的設計，主要用途是在戰後充當農用車去地裏拉犁拉耙子，後來也被軍方相中，成為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的軍車；由於擅走爛路、緊固耐用、維修簡單，民用版本一直深受探險者、救援組織、勘探考察等野外工作人員的喜愛。
新復活的路虎衞士依然有強悍的越野能力，不過形象大變，已經從吃苦耐勞型改走了高端豪華路線，正如某外媒評價：一個鄉下的莊稼漢穿上正裝變身牛津大學畢業生。
跟路虎衞士一樣，豐田陸巡也算是二戰美軍Jeep的乾兒子之一。二戰期間，豐田汽車在日本軍方授意之下，照着Jeep逆向開發了一款軍車；戰後豐田又接到過美軍的訂單，小批量生產“豐田版Jeep”。這就是陸巡的前身，不過陸巡只有過早期短暫的軍車經歷，此後大批量生產的都是民用車。
1954年，豐田正式啓用名號“Land Cruiser”——陸地巡洋艦，用意再明顯不過，就是把路虎——Land Rover當成了競爭對手。
搞笑的是，陸巡後來以驚人的可靠性贏得了某些武裝組織的青睞，某著名團伙在宣傳片中居然主打豐田路巡和皮卡列隊耀武揚威的畫面，帶累豐田公司招來美國反恐官員的質詢：他們從什麼渠道搞到這些豐田車？你們是不是暗中結交匪類？
對，豐田那款皮卡就是海拉克斯（Hilux）,雖是民品卻極抗造，素有打不死的小強之稱。這貨天生是個機槍架子，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衝鋒和逃命都是一把好手。
説越野車不提奔馳G級（俗稱大G），恐怕有些人不答應。奔馳1970年代開發這款車也是因為收到了某國軍方的訂單，實際上也確實有各種版本的軍用大G在40多個國家的軍隊服役。
從1979年開始，大G開始推出民用版本，但真正為羣眾津津樂道的是1990年開始推出的W463，從皮糙肉厚型華麗轉身，成為頂級豪華越野車。和路虎攬勝一樣，大G從此遠離荒野成為富豪們的城市玩具。一輛泊在星級酒店的越野車，漆水油亮散發着珠光寶氣，怎麼説呢，給人的感覺如同一頭穿上絲綢外套的野牛。
這些越野車或多或少都有“軍方背景”。坦克300現在也趕來入夥，雖然沒參軍入伍經歷，也沒好祖宗可供吹噓，但名字很有戰鬥氣息，直接叫坦克，陸戰之王，取名取到這個地步也算到頭了。
簡單聊了這幾款越野車的發家史，你會明白以下幾點：
一、越野車最初是為戰場設計的，打起仗來哪裏還顧得上好路爛路、有路沒路，所以這種車野外生存能力很強。
二、戰爭結束，越野車轉民用，在戰後的艱苦環境中幫人們幹些苦活兒累活兒，後來又成為救援、野外考察、勘探、探險等特殊行業的工作用車。
三、戰鬥經歷、強悍的通過性、硬漢造型，讓越野車在和平年代收穫了一批粉絲，它的象徵意義已然超越實際用途，成為某一羣人的“圖騰”。
什麼算一個好圖騰？簡而言之，就是一提到它時，就會感覺自己牛逼。
牧馬人在美國一年賣20多萬輛，徹底成了大眾化車型。牧馬人車主裏邊，100個裏也不見得有一個是越野玩家，80個裏也不見得有一個開着牧馬人離開過公路。但牧馬人至今依然很“硬核”，底盤帶梯形大梁不説，全系仍堅守前後整體橋非獨立懸掛，還有可拆車門和能放平的前風擋——你想現在都2021年了，汽車的潮流是節能、減排、電動、智能，死抱着80年前的教條有意思嗎？
你要光會從實用角度看問題就沒勁了，越野車本來就不實用，想實用你去買城市SUV，滿大街都是。越野車是圖騰，是個象徵物，是給車主“制定意義”的；1個硬核越野玩家，又去負責給100個跟着起鬨的車主制定意義。這個意義是什麼？下文再説。
這些越野車都有軍方背景，民版再不濟也算預備役，不能自甘平庸混同於一般老百姓，這是牛逼之一；非承載式車身、大梁、四驅、一二三把鎖，別人沒有的我有，別人走不了的地方我能走，這是牛逼之二。
買越野車，買的就是這“二牛”，是一種精神價值。記住，別跟越野車主聊實用，要聊詩和遠方。
餘秋雨老師説，文化就是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這麼一看，越野車主們都挺有文化的。
跟文化人就要聊文化事。不玩兒越野又買輛越野車看上去確實很扯淡，等於是花高價買了一堆沒用的配置，還有操控差、舒適度差、油耗高、空間小等一堆毛病。但人家買的只是一輛車嗎？不，是一種生活方式。
什麼是生活方式？按學術界流行的定義，是“一個人花費金錢和時間的方式”。
有些人明明是看上了坦克300的外殼，但還是情願花錢買一堆用不到的越野配置，明顯是浪費；但這恰恰證明車主有浪費的實力，老傅在此前幾篇文章裏多次提到：在消費社會里，誰浪費得多誰牛逼。
花50萬買輛牧馬人，肯定比花20萬買輛坦克300牛逼；但同樣是花20萬，買輛坦克300就比買輛豐田RAV4顯得牛逼，因為買硬派越野代表車主不在意把錢花在沒用的地方，而買城市SUV尤其是買輛豐田，透露了車主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小心思。
開着硬派越野，暗示車主有着自由不羈的性格，隨時會奔向遠方，尤其是普通車難以到達的荒野之地。當別人陷於庸常生活的時候，越野車的車主們貌似有能力把更多的時間花在户外休閒，山地、戈壁、草原、大漠……隨便你怎麼想吧，反正都是越野車該去的地方。
鄭也夫在《後物慾時代的來臨》中還寫道：人在本性上就是在追求區別，追求不平等的。誠哉斯言，每個人都渴望與眾不同，每個人都想顯得比別人牛逼，當坦克300以罕見的“硬派越野”面目出現在20萬價位區間時，不少人感覺，是時候買一輛跟別人不同的車了。
當然，大多數車主買越野車只在城市晃悠，偶爾出去一趟也都是常規路線，是輛車都能跑。這個現象充分説明，車主們真正重視的是硬派越野帶來的“精神價值”，至於多花錢買來的大梁、硬軸、四驅、差速鎖之類，不是用來支撐車子去越野，而是用來支撐一個美好的夢想。
這就是圖騰的魅力，所以，不要自作聰明地指出買越野車是花冤枉錢，畢竟夢想無價。
然而，硬派越野在這個時代顯得格格不入，公路四通八達，汽車正在向節能、智能方面進化，除了少數特殊行業和越野玩家，沒有人真正需要一輛硬派越野車。那些曾經聲名顯赫的越野車，大多正在走向沒落，淪為小眾車型或富人玩具。牧馬人和烈馬的一時火爆只出現在美國，而美國，是一個油價低並且對大排量特別縱容的一個特殊國度。
在這個背景下，坦克300在中國突然出現的熱度就值得玩味。坦克300也有夢想，它正在努力想成為一個新的圖騰，這個夢想能夠實現嗎？坦克300為什麼咬着牙也要“硬挺着”？坦克300帶來的一股硬派越野熱能持續下去嗎？下次咱們接着聊。文/傅雪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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