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兒開
陳嘉瑞
麥子抽穗的時候,豌豆就要開花了。
豌豆開花的時候,我就會常常想起一個人來,我的那個粉妹。
豌豆開花的時候,是從下往上開的。幾場春雨過後,豌豆的蔓兒攀着麥稈,“跐兒跐兒”地往上長。豌豆的蔓兒有着葡萄蔓兒一般的觸鬚,晶亮亮的,打着卷兒,在風中輕輕地搖着。它是在尋找可以抓附的東西。一旦蔓的尖兒觸到了豎直的麥稈或橫斜的麥葉,蔓兒就像水下的八爪魚觸鬚,一下子就纏住了對方。就這樣,豌豆的蔓兒纏着麥稈麥葉,蓬蓬勃勃地伸展着身姿。
那些年,生產隊的麥田裏喜歡種豌豆麥。據説豌豆和麥子攪在一起種,兩不耽擱,還能高產。常常地,我們上學經過的一片片田野裏,就種有豌豆麥了。豌豆開花的時候,碧綠的麥田裏,上上下下綴滿了翅翼翕動的小蝴蝶。豌豆開花的時候,好像是“啪”的一聲爆開的,那花瓣就是炸開一般的形狀。豌豆的花兒五彩斑斕:有紫的,有粉的,有紅的,還有白的。一朵一朵,在田壟裏招搖。大人們“抓革命,促生產”去了,忙得眼中無花。倒是我們這些小娃們,知道是哪一天的早上,豌豆們開花了。豌豆開花了,我就會揪上一朵,戴在粉妹的頭上。我們就蹦蹦跳跳地上學去。
四月的天氣,娃娃們的嘴中能淡出鳥兒。粉妹就會説,我們揪豌豆蔓兒吃吧?粉妹小我一歲,我們同在一個班。粉妹人長得心疼,兩隻眼睛像一對黑葡萄。小時候我們一起玩過家家,粉妹説等她長大了,可以給我當媳婦,不知我要不要她。我説我要哩,我要哩,為表決心我還和她親了一下嘴。粉妹就笑了,一笑右邊一個酒窩。粉妹説你現在還不能親我,等我們長大時結婚了,那時候你才能親。我就説人家臉上都是兩個酒窩,你咋只有一個呢?粉妹就説她原來臉上是有兩個酒窩的,但因為她媽缺奶水,她的另一個酒窩就沒有發育成。粉妹人小,膽子卻大。她説揪豌豆蔓兒,就敢偷偷地鑽進地。我則常常是蹲在地邊,給她望風。粉妹揪的豌豆蔓兒,常常就裝滿了兩衣兜。她貓着腰從麥壟裏出來,臉上就帶着嗤嗤的笑。粉妹給我掏豌豆蔓兒的時候常常很慷慨,説是讓我多吃些,説她是女娃家,肚子小。説是豌豆蔓兒,其實是豌豆的花苞。層層的葉子包裹着,裏邊就是花兒的心了。如果過上幾天,花心綻開,就是一朵朵的豌豆花了。這樣的嫩蔓兒,翠綠、香甜,咯吱咯吱的在我們兩人的口中嚼響,常常吃得我們嘴流綠沫,這是當年那個季節裏我們最美的水果了。後來,我也膽大了,可以跟着粉妹一起進地,再後來,我竟可以帶着粉妹進地,而且還敢鑽得更深。因為最裏邊兒沒有夥伴們來,豌豆的蔓兒更大更美。另外最裏邊,往往也最安全。
粉妹的頭髮常用一綹花布繫着,忽閃閃地跑過來,很像一朵花兒。我就笑説她是豌豆花兒。
豌豆花兒開過了,枝頭就會結出豌豆角。最初的豌豆角是扁扁的、嫩嫩的,頂端帶着個白色花衣。等到白色的花衣褪去了,豆角就長大長長了,最關鍵的是慢慢長鼓了。那是裏邊的豌豆一天天長大、脹圓。等到豌豆的豆角鼓鼓地垂下尖頭,豆角就可以摘來吃了。豌豆的豆角,是孩童們當年最好的吃貨。等到豌豆結莢的時候,大人們就知道地裏的豌豆需要人來看管了。那個年月,不但娃娃,大人們也饞豌豆角。為防止未成熟時就遭人們禍害,生產隊往往就要派人專門看護豌豆。看豌豆是當時生產隊裏最美的差事,一可以不用出力,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掙工分,二是可以大飽肚囊,天天管飽地摘吃豆角。因為他就是看護豌豆的,他想怎麼摘吃就怎麼摘吃。那時看豌豆的人,衣兜常常是鼓鼓的,總是滿滿的裝着豆角。逢到相好的人,暗地裏掏給一把。也有知情的相好者,一看朋友的衣兜鼓鼓的,就會乘其不意抱住腰,搶劫他兜裏的豆角吃。
粉妹和我都是偷豆角的好手了。有時候天都黑了,外邊還下着雨,粉妹就敲開了我家門,攛掇我和她一起去偷豆角。我説下着雨,天又黑,外頭都是泥。粉妹就説這個時候才要偷呢!夜晚下着雨,看豆角的人早就回家了,咱們正好偷個美。這樣説的時候,我的口水就又下來了,就想象着偷回來的一大堆豆角。很快我們就倒出了書包裏的書,各自背上一個空書包,頂着細雨,抹黑鑽進了豆角地。麥地裏,早就被人鑽成了一條條的開頂地道,路邊的豆角很少了,我們就一直往裏鑽。裏邊的豆角果然又繁又飽。我們是一邊摘,一邊往掛在脖子上的書包裏塞。天黑看不清,就憑着手感摘最大最飽的。一邊摘,心裏邊卻由不得咚咚打鼓。因為常常也有看豆角的人,專意守在一處,誘惑慣偷們上網。有人摘得一大包豆角,已鑽出麥田了,卻被活活生擒了。只要未進自己家門,偷竊者都是存在極大的危險。粉妹極有心機,總是能大膽判斷,機智行動。好幾次,我們都是化險為夷。那晚,我們摘了兩書包的豆角。當晚我們吃着豆角,在15瓦燈泡的照耀下,寫了半夜的作業。
等到豌豆都結了莢,豌豆的花兒就從頂上謝了。這時的豌豆秧子變老,豆角成熟。這一個時期,豌豆是不能偷着吃了,但又可以偷來煮熟了吃。可以説,從豌豆出苗開花的時刻起,豌豆一生都是人們偷竊的對象。開花的時節人們偷豌豆蔓,結豆角的時候偷豆角,老了的時候還可以偷,偷了回家煮了吃。不過最後一個偷竊期時限很短,前天剛偷着煮了一回,三天以後再去偷就老了,咬不動了。這個時候,豌豆就只能等着上場了。
那一年,偷老豌豆的時候,粉妹被她爹狠狠打了一頓,頭上起了兩個包。她爹喊着説一個女娃家,家裏又沒把你餓死,你這樣給我出門丟人!我替粉妹抱屈,其實那次是因我她才去偷的。她偶然聽我説玉米麪饃吃得人心裏發酸時,就暗暗決定去偷些老豆角來讓我煮了吃。
後來,初中上完了,我們就都失學了。這個時候我們都大了,有時想起童年的趣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時候,粉妹完全成了一個大姑娘,出落得十分漂亮,她和另外一個好友走過以後,路兩邊都是回頭看她的人。再後來,我們路上見了,也都是遠遠地望一眼。這以後,我去了水庫工地,我們再也沒能見面。
在一個豌豆花開的時候,粉妹的媽給粉妹介紹了一個對象,小夥子是個當兵的。粉妹的媽很能行,兩個姑娘,大姑娘就嫁了個部隊的,二姑娘的粉妹也找了個當兵的,據説小夥子很快就要提幹了。粉妹一聽不願意,説她還小。粉妹的媽就説女子是家裏的客,能長不能留,留了結怨仇。況且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再一個豌豆花開的時節,粉妹被她的媽引着,到四川的部隊去結婚了。
後來我考學進城,永遠地離開了家鄉。這以後多少年,再沒有看到過豌豆開花。童年的往事,像豌豆吹落的花衣,在風中,飄了很遠很遠。
去年,在陝南的鎮安深山,我驚喜地見到了童年時候的豌豆花!不多,坡坎上,純粹的一片。我好奇地摘下一朵,捻在眼前,那朵兒藍紫的,笑笑的,是粉妹的臉。
幾十年沒有見過粉妹了,我想象不出她後來的模樣。後來聽説她和那個當兵的生了四個娃,人被拖累得很瘦。再後來我聽説了。我知道我今生是再也見不到我的那個粉妹了。
據説放棄治療的決定,是她做出的。她説她不能為了自己的病,讓娃們再背上一輩子的債。她離開的時刻是在十一月。冬天的月份,她央求孩子們能給她摘來一把豌豆角!
如今,四月的天氣,有豌豆的時候,豌豆就要開花了。豌豆開花了,可如今的孩子們再也不用去偷揪豌豆蔓兒、去偷摘豌豆角兒了。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豌豆花兒。
豌豆的花兒,開在四月的風中。那紫的、粉的、白的花兒,永遠地開在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