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緯43度到北緯20度,這是一場跨越4000公里的遷徙。
2020年12月4日,69歲的劉玉芬和三位好友踏上了旅程——從吉林市趕往長春,歷時一小時。隨後搭乘每天只有一趟從長春前往三亞的火車,歷時51小時,硬卧票價876元,相比當天直飛的機票價便宜300元。
12月6日抵達三亞後,她需要等到次年4月才能返回吉林市。
她説:“從離開吉林的那一刻,就只能依靠‘候鳥們’互相團結幫忙了。從生活習慣到最基本的交流,南北方都有明顯的差別。比如吉林現在是零下十幾度,三亞則是零上二十幾度。”
為了這一趟遷徙,她提前半個月將定金轉給旅居公寓並將訂好的車票信息發給工作人員。為減輕旅途負擔,她在出發前一天將各種深色長裙、披風以及運動鞋打包好並直接寄往旅居公寓,只隨身攜帶一個揹包,裝上洗漱用品、藥品、保温杯等物品。
這是她的第五次遷徙之旅。對於兩天兩夜火車旅途的煎熬和可能的意外,她表示:“早已習慣了,每年都是同樣的路線。旅居公寓的環境我也很熟悉——公寓一半以上老人説東北話,公寓負責人是哈爾濱人,廚師也是東北人。”
遷徙的路還在變化。劉玉芬表示:“2019年,因三亞的物價和房屋費用上漲,此前住同一個公寓的老人開始選擇去北海、西雙版納等地,他們説那裏便宜。如果公寓價格再上漲,明年我可能也選擇去廣西旅居。”從2016年起,雲南、廣西、廣東等地也開始推出搭建跨省際的異地養老協作平台、建立異地就醫結算機制等舉措推動當地候鳥式養老行業的發展。
她並不孤獨。上百萬老人同樣也在經歷着“劉玉芬式”的遷徙。
2019年1月,海南省政協發佈的《進一步加強“候鳥羣體”服務管理發揮“候鳥人才”作用的調研報告》顯示,2017年10月1日至2018年4月30日,海南候鳥人口為164.77萬人,約為海南户籍人口總數的17%。其中,三亞候鳥人口數為41萬人,約為三亞户籍人口(58.56萬人)總數的70%。
伴隨着上百萬老人的遷徙,旅居公寓、中介平台的發展也開始迎來各自的春天。
四年候鳥生活
2016年年底,劉玉芬在老年攝影培訓班好友的介紹下,開始了第一趟候鳥之旅。從此,每年春節、元宵節她都在三亞的公寓中度過,晚輩們只能通過視頻通話拜年。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發展候鳥式養老產業開始被密集寫進多地官方政策中。
2016年12月,昆明市發佈《昆明市大健康發展規劃(2016—2025年)》,提出要全力打造“六個中心”,而其中一項便是打造候鳥式養生養老中心;2017年1月,海南省發佈《關於充分發揮候鳥型“新東方人”人才作用的意見》,提出鼓勵和支持人才中介機構以市場化運作方式,為“候鳥型”人才在瓊服務期間的生活、居住、出行等提供便捷、高效的服務。
劉玉芬從未在朋友圈分享過旅居公寓的照片,但每年一次的旅遊照和多次的吉林周邊遊照例會分享在朋友圈。
對於其中原因,劉玉芬説:“旅居公寓其實就像另一個家,誰會分享家裏的照片呢?從公寓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海邊,去幾次也就沒什麼新鮮感了。”
2006年從國企退休後,劉玉芬一個月的養老金工資有3000多元。因為關節炎和多項慢性疾病,每當吉林進入冬天,劉玉芬基本只能呆在家中,出門風一吹就會渾身疼痛。
劉玉芬對經濟觀察報表示:“退休後突然間就閒了下來,2015年,孫子上初中也不需要自己帶,就報名了老年人手機攝影培訓和舞蹈培訓班。也是在攝影培訓班,我第一次接觸到了旅居。當時也是基於自己的身體條件和家人做了多番商量,最終和好友去了同一個旅居公寓。四年下來,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體驗過了。”
公寓的設施是不盡如人意的。“頭兩年,公寓還會出現停水停電現象,有時在用水高峯期,水量還特別小。公寓裏專門用於行動不便的老人的設施肯定是沒有的,比如扶手、輪椅、浴室報警器之類的,這也是為什麼公寓裏都是能生活自理的老人。公寓也沒個診所,看病需要去幾公里外的醫院,醫藥費也需要先墊付然後回吉林再統一報銷。平常人員出入機構也不會干涉太多”,劉玉芬表示。
為了能按時服用慢性疾病藥物,每次遷徙前,劉玉芬都會備好四個月的藥量隨身攜帶。好的一面是,2016年,人社部提出異地就醫結算工作“三步走”計劃。2016年12月,國家跨省異地就醫結算平台上線運行,一個月後,海南異地就醫結算平台實現與國家平台聯網。這意味着劉玉芬只需進行異地就醫備案後就可以在海南定點醫院就醫時直接進行醫保報銷。
對於劉玉芬而言,旅居公寓已是一種最好的選擇。
她説:“旅居其實並不是一種奢侈的生活方式。和候鳥一樣,我們是為了生存被迫旅居,旅居過程中我們也都是一切從簡。三亞當地的養老機構我們進不去也肯定不適應。旅居公寓的餐飲、人文環境對於我們來説很親切。傍晚你去公寓旁的公園逛逛就知道,全是東北口音,都是附近老年公寓出來散步的。”
成本抉擇
中國社科院每年發佈的《康養藍皮書:中國康養產業發展報告》顯示,2018年全國共240餘萬家康養相關企業,全國康養市場總規模為6.85萬億元,較2017年上升10.5%。從老年旅遊市場來看,2019年中國老年人旅遊消費金額已超過5000億元。
中國已初步形成千億級康養需求驅動的藍海市場。只是,看似巨大的市場空間下,成本和利潤成為了許多人的焦慮。
“劉玉芬們”需要為遷徙精打細算。
旅居期間,劉玉芬從未去過當地的收費景點,沒去過當地的海鮮餐廳,也不知道免税店在哪裏。前往海悦廣場和大東海沙灘時也都是選擇公交車出行。“我們那一輩人節儉習慣了。坐火車來回一次,雖然身體受點累,但能省下小一千呢。”
2020年11月13日,在上海交通大學行業研究院養老行業研究團隊發佈《2020中國候鳥式養老冬季棲息地適宜度指數》的發佈會現場,團隊負責人羅守貴算了一筆賬——假設一對哈爾濱的老夫妻在冬季去昆明旅居4個月,以火車卧鋪形式往返,車費、住宿費、生活費加起來總花銷大約為22000元,平均每人每月為2750元。
2750元對很多老人而言不是一筆小數目。2020年9月19日,在中國養老現狀與養老金融發展論壇上,中國社會保險學會會長鬍曉義提供的數據顯示,2019年職工退休人員的養老金平均在2900元/月左右,而農村居民養老金平均在170元/月左右。
北京樂退族科技有限公司旅居項目負責人顧惠文對經濟觀察報表示:“中老年人出門旅居肯定會考慮性價比。我們調研的數據顯示,2019年老人能接受的費用成本大概就是150-170元/天左右。疫情之後,價格費用會相對應地往上調,接受170-200元/天的羣體會更多一點。”
中介平台公司需要考慮利潤率。
從2014年起,北京樂退族科技有限公司便開始了旅居業務,其中獲客渠道主要為線上近389萬粉絲的抖音號、微信公眾號以及線下的老年文藝培訓班、老客户介紹。顧惠文介紹,2017年,公司旅居業務進入快速發展期,2019年總共服務了約1萬人次。
顧惠文表示:“在旅居業務上,現在市場上沒有做得特別大的平台,都處在共同探索階段。現在行業也沒有一個標準化的服務列表,各家公司有各自的操作模式,行業也是薄利多銷。為了增加利潤,很多機構會摻雜一些旅遊類的轉化,比如引導客户再次消費,通過旅居引流去賣產品。”
旅居公寓需要去算成本賬。
“每年12月至3月是三亞旅居公寓的最旺季,這個時間段基本上不會有空房子。公寓總共有近400間房,現在已有近300間房間住滿。但夏天時機構入住人數則只有二十幾人,夏季三亞的旅居公寓基本不營業,因為一旦營業肯定是入不敷出的”,三亞某老年公寓的負責人張雄對經濟觀察報表示。
進入四月,公寓的入住價格也呈現斷崖式下跌。
張雄向經濟觀察報提供的價格表顯示,如果從2020年12月6日開始入住,時長為3個月,A類房(雙人間、面積為45平米)價格為3300元/月,春節當月每人加收300元,一人承包則價格更貴。4-10月,一人單獨入住A類房只需2000元/月。“為節約成本,公寓會在4-10月會停掉餐食,需要老人自己做飯。即使這樣,依舊是虧本經營。同時因為我們並沒有取得民政部門設立養老機構的正規資質,所以也沒有當地給予養老機構的政府補貼或其他優惠政策。但總體上,11月至次年四月的收入能覆蓋全年的成本,但利潤率肯定不高,因此當地也沒有出現連鎖化經營的旅居公寓”,張雄表示。
市場亂象
目前三亞就只有兩家在民政部門登記備案的養老機構。
這是三亞市民政局工作人員向經濟觀察報提供的數據。該名工作人員表示:“市場上所謂的老年度假公寓屬於私營性質,相當於是旅館、度假酒店,主管部門為市場監督管理局。養老機構的開辦有非常嚴格的標準,並且民政部門每年都會對養老機構進行相應的檢查。老年度假公寓肯定是不符合的養老機構標準的,所以也沒有來我們這裏備案,不在我們檢查範圍內。”
張雄對經濟觀察報表示:“旅居公寓的特性決定了其不可能取得養老機構資質。我們是北京市一家養老機構的分支機構,我們很清楚養老機構很大部分成本在於護理員與相應的護理設施,每年我們就運營幾個月,所以從成本上考慮是不可能僱傭護理員的。定位上,我們主要面向來海南旅居的老人而不是海南本地人。同時,本地人開辦的老年公寓基本就不用去,因為他們根本服務不了,在語言溝通上都存在困難。”
12月3日,記者在瀏覽多家提供旅居機構信息的平台時,發現多數旅居公寓名稱為“某老年公寓”或“某老年度假公寓”,在機構類型上則標註為旅居基地。
中國老年學和老年醫學學會副秘書長張勁松對經濟觀察報表示,機構性質的定義問題將成為阻礙旅居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一方面,很多老人自行在旅居地區租私人住房居住生活,另一方面旅居的服務機構性質準確的定義,市場監管跟不上,導致出現糾紛時維權難。對地方政府來説,這種低水平的旅居市場對當地經濟的促進作用不一定明顯,但是卻帶來了各種問題。”
與此同時,張勁松表示,從這幾年的市場觀察來看,旅居養老還存在着一系列問題。包括當前各地的康養項目普遍存在健康醫療服務能力不足的問題,對於旅居老人來説要獲得健康類的服務比較難。專門以旅居為主要方向的項目因為明顯的淡旺季造成服務體系服務產品無法完善提升,服務能力和服務水平一直在基本線徘徊,隨着設施逐漸老舊,競爭力會越來越弱。
老人的觀念問題則是顧惠文轉向和酒店式公寓合作的原因。
曾經,顧惠文也嘗試過和當地的養老機構合作。顧惠文表示:“2017年我開始從業旅居業務,當時市面上很少有中介平台在做旅居行業,我們當時找的合作供應商一般是當地的養老機構,但是2018年以後,我慢慢轉向和度假酒店以及酒店類公寓合作,轉變的主要原因還是客户的需求。旅居老人更多是活力老人羣體,他們在旅居時更希望去度假型酒店,他們更偏向於度假型酒店提供的服務。”
對於旅居市場前景,顧惠文仍持積極態度。他表示:“現在整個市場處於快速上升期。此前,我們的客源主要集中在一線城市,但是這兩年可以很明顯的看到,二三線城市的中老年客户人數在逐漸的增長。行業需要經歷一個從不成熟走向成熟的階段,這期間,服務類別與標準也能逐漸完善。”
顧惠文期待,未來能有更多大型公司、資本進入旅居市場。目前,他所在的公司已經歷了兩輪融資。“隨着同行從業人數的增長,客户的接受度也就越高,最終也能引導客流量的上升。”
張勁松則表示:“康養市場肯定有非常大的發展空間,也將成為一些地區經濟轉型的重要方向。但是如果需要健康快速的成長,還需要對旅居養老驚喜重新定義、業務升級。包括儘快制定相應的標準,加強市場監管,引導行業規範化、標準化發展。豐富旅居服務內容,旅居+老年教育等多業務融合的大康養產業,提升老人服務體驗同時也進一步拉動消費。地方政府應做好旅居康養產業的規劃,推出具有本地特色的服務和產品,實現產業差異化,提升競爭能力。”
對於旅居行業的未來,劉玉芬説自己沒想過。她説:“只希望旅居的收費上漲別快過養老金上漲速度,並且未來還能有專門服務於行動不便老人的平價旅居機構。否則,最終還是隻能選擇留在吉林過冬。”
(文中劉玉芬、張雄系化名)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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