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即將到來。在這個月份,大多數國家、地區都在年復一年閃現新生報道這一幕。那些既成熟又青澀的面孔拖着行李,從天南地北(當然亦有當地學生)趕來,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進入他們的大學生活。而在這其中,有這樣一類學生——他們在希望與緊張之間,從乘坐的交通工具、穿着、服飾,到語言禮儀、聽的音樂等細節可能都會有一些手足無措的迷茫甚至自卑。
在國內某社交網站上曾流傳過一個故事:一個小鎮男生上大學後第一次約女生逛街,路過一家星巴克,女生提議不如進去坐坐,喝杯咖啡。男生沉默了很久,終於窘迫地問出一句:“我錢包裏只有兩千塊錢,夠嗎?” 而在更早些時候,網上也流傳過農村學生上大學的回憶文章,和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同學對比,“我奮鬥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奮鬥了十八年也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動畫短片《城鎮青年》(2014)畫面。
在美國大學也有相似的故事。
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Anthony Abraham Jack)是美國的一位大學教師,有一天他趕去學校開會,忘記像往常一樣戴上耳機,一路上只得忍受汽車刺耳的鳴笛聲,不過也正因為沒有帶耳機,使他偶然聽見四名新生的對話。她們都是白人女生,在電梯間談起大學有多到嚇人的作業,不得不經常熬夜趕,咖啡由此成了提神必備品。一位女生正捧着熱飲,另一位女生卻承認,“這輩子只喝過一次手磨咖啡”。其他三位都驚呆了。這時,另一位女生感嘆,“喔噢,你應該跟我一起去意大利!”還有一位女生則發出邀請説,她房間裏有原產自阿根廷的咖啡豆,咖啡因的含量高於哥倫比亞的咖啡豆。
手磨咖啡、世界旅行,在其他三位女生的生活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然而當她們發現身邊有一位竟然不瞭解手磨咖啡、沒去過意大利的同學時,是震驚的。成為她們中例外者的貧窮學生則是自卑的。
這原本是同學之間比較尋常的對話,當然也正是在這些對話裏,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聽出了她們的階層差距。聽出階層差距其實沒有什麼難度,因為這實在是一些普遍的故事。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本人身上就有一個階層故事,他是黑人窮孩子,通過天賦和努力在求學求職路上走向成功,現執教於哈佛大學。他的《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改寫自博士論文,探討了貧困孩子如何上大學,以及有別於其他孩子的大學經歷、感受。受訪者告訴他,差距與種族並不重合,貧富不分膚色,黑人的窮孩子在同膚色的羣體中也找不到認同,就像剛才的四位白人女生,只喝過一次手磨咖啡的女生時刻都在被提醒,和身邊同膚色的同學並不是一類人。家庭所處的階層決定了他們的差異。這些差異隨時隨地都可能使他們遭遇“文化衝擊”,而這些衝擊在開學報道前就已經開始出現。
《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的敍事強於分析。以下內容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該書第一章第三部分,內容主要為貧窮學生在大學初期遇到的“文化衝擊”。內容有刪節,標題為摘編者所起。
原文作者 | [美]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
摘編者 | 羅東
《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美]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著,田雷、孫競超譯,雅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08月。
校園生活尚未開始,兩個世界已經在碰撞
在英傑大學(化名),雙重貧困生(作者指那些來自隔離社區和隔離學校的窮孩子)感覺自己就像是局外人,無論是面對他們的新同學,還是更大的學校社羣,他們都表現得格格不入。這種疏離和差異感,通常早在學生初至校園之前便已有之。甚至可以説,在他們放下行李箱,安頓好宿舍,找到去往不同建築的近道,結識並熟悉他們的同學之後,這種感覺也不一定會消失,甚至都不會有所減弱。對於很多學生而言,疏離感甚至是有增無減。在我和他們的交談中,雙重貧困生會強調自己與同學之間的差異——既有文化和種族的,也有社會經濟的。英傑大學或許提供了一張通往經濟地位流動的入場券,但在雙重貧困生的情形中,這張入場券是有代價的。而對其中許多學生而言,這代價甚至是不可承受之高。
《動物屋》(Animal House 1978)劇照。
有時候,甚至在踏足校園之前,雙重貧困生就要經歷那種痛苦的格格不入。喬舒亞(DD,B)給我講了他的親身體驗,當時他和家人一起擠進自家不靠譜的那輛車裏,前去參加為錄取新生舉辦的一場招待會,地點距離他家的住所不過數英里而已。彷彿是接下來一切的徵兆,車上那台破舊的導航儀把一家人帶到了不熟悉的街區,儘管這家人已經在這一區域生活了十五年。喬舒亞馬上意識到,“招待會是在城市宜居的那邊,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在他和家人跨過東道主家裏華美大門的那一刻,喬舒亞當即發覺,英傑大學“方方面面都會是文化衝擊”。招待會上的那些事放大了他的恐懼。他向我這樣描述了那個場景:
太滑稽了;那是我第一次體驗文化衝擊。我就那樣闖進去了。每個人都身着高檔的Polo衫,盛裝出席。我穿着牛仔褲、匡威鞋、鬆垮的美國鷹牌襯衫,還反戴了一頂帽子,剛一進門,我就趕緊把帽子從頭上一把抓下來。那場景我想我一定會畢生難忘。它傳達了太多的意義。能一下子見到許多事業有成的人物,這感覺很棒,但同時,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體制。他們中間沒人就讀過我的中學。他們上的是私立中學、優秀的公立中學、特許中學……都是那些傳説中美好的學校。在那裏,我也沒有見到來自我們縣的其他學生。就只有我一人。
在喬舒亞的眼前,他的兩個世界正在發生碰撞,一個是他來自的世界,另一個是他將要進入的世界。招待會開始前的一個小時,他還在“家裏”穿衣打扮——在因無力支付抵押貸款而被驅逐出自家住所後,這處臨時居所也就成了他們口裏的“家”。而現在,他站在一座富麗堂皇的豪宅裏,面積之大,足以容納50位談笑風生的客人。這種反差,一方面彰顯了他的新同學是何其富有,另一方面也在提醒自己有多麼卑微。彷彿場地的宣示還不夠,還不足以提醒英傑大學是一個如何不同的地方,有些一道被錄取的新同學還表達了他們的驚訝:他“英語講得真不錯啊”。其中一位解釋了驚訝的原因,原來,喬舒亞所在的社區,一直因那裏人們“懶散的英語”而廣為人知。
諸如此類的歡迎招待會,也包括錄取前的面試,之所以在富豪校友家裏或者大學俱樂部內舉行,初心是為了表達對所有學生的歡迎,但結果卻可能事與願違。
為了參加英傑的招生面試,曼紐爾(DD,L)闖入了一處陌生的地方。他在高速公路上開了45分鐘,才從他家奔到了“這個又白、又富、又安全的社區”。“我當時心想:‘天哪,我從來不知道還能有這樣的地方!’這裏就好像我在電視裏看到的那樣。”那種發自內心的不適感,並不侷限在承辦此類活動的地點。一旦走進去,許多窮學生,也包括他們的父母,就會立馬感覺到,在裏面能同他們扯上關係的只有舉着食物托盤進進出出的服務員,要麼就是在賓客將要離開時才現身的清潔人員。對於黑人和拉丁裔的學生來説,這種衝擊來得最強烈,因為在整間屋子裏,除了他們以及家人之外,剩下的有色族裔也就只有端着餐前冷盤的侍者了。在與我交流時,雙重貧困生會告訴我,接受侍者的服務,讓他們感到非常不舒服。不僅因為在有錢白人充斥的房間裏,他們要接受來自相同膚色之侍者的服務,還因為他們搞不清楚自己是否懂得恰當的禮儀。一位學生告訴我,當時她全家興沖沖地開車穿城而過,趕到兩位校友的家裏去參加歡迎招待會,但當他們看到那家的宅院,看着款步進入的賓客,她的父母説什麼都不願意下車了。父親告訴她,快要離開時給他打電話,這樣他就開車回來,把她接走。由此類活動導致的差異感,往往很長時間都徘徊不去。喬舒亞對此也感同身受。
喬斯(DD,L)已經是大四學生了,他有些不修邊幅,像快要退役的足球運動員,聊起天來就沒完沒了。他的家鄉在洛杉磯,成長在一個主要由拉丁裔人口構成的窮人社區,生活在那裏,成為受害者的危險無時不在,可能是走在街頭被飛來的流彈擊中,也可能是路上遭遇黑幫團伙的入會儀式。即便是到附近的攤販那裏買點香蕉或墨西哥玉米餅——他不禁感嘆道——一路上,“你都會看到拉皮條的、幫會活動和窮鬼。你看到的那些人,他們別無選擇,也沒有其他機會。你會看到受苦的人在掙扎過活”。有時候,哪怕只是完成媽媽交辦的跑腿差事,他也難免要碰上麻煩。“我還沒有遇到過正面的單挑,一對一的狀況;不過我被偷襲了太多回了。”即便如此,那裏依然是家,是他所熟悉的家。他在那裏感到輕鬆自在。與此同時,喬斯也因被英傑大學錄取而喜不自勝,期待踏上新的冒險之旅。
《正義的慈悲》(Just Mercy 2019)劇照。
“天下黑人不是一家親”,比種族影響更大的是階層
然而,當反思在英傑大學的生活時,喬斯卻陷入了低落,原來在家的經歷壓根沒有幫他做好準備,讓他順利融入校園生活。“我在大學的過渡期過得尤其艱難。”喬斯告訴我。還記得卡蘿爾(UI,B)吧,進入英傑後,那女孩欣喜地發現在這裏遇見的人其實就是她在家裏熟悉的那類人,但喬斯的感覺卻迥異於她,他在這裏找尋不到“像我這樣的人”,那種衝擊讓他真正體會到孤獨,一種刻骨銘心的格格不入:
英傑大學是一個巨大的文化衝擊。我開始意識到,種族和階級並不總是交疊在一起。我原本以為,英傑的少數族裔學生會同我相關,但當他們開口討論錢的時候,我馬上就感受到了距離……搬進宿舍那天,我們那一層的房間門口都貼着我們的故鄉。我看到了墨西哥城。我心想:“還有一個墨西哥人嗎?我們是老鄉耶!”我當時特別激動。但他是從墨西哥來的權貴子弟。他對我説:“達拉斯牛仔,他們是我最喜歡的球隊了。每次主場比賽,我老爸都會帶我飛過去看。”有沒有搞錯!機票、球票,還有賓館!你是在開玩笑嗎?那真是一棒子打下來的衝擊,我第一次領略到英傑大學裏存在的巨大差異。還是那一位同學,在大一那年快結束時,手裏拿着一件漂亮的拉夫·勞倫牌的天鵝絨浴袍。他就像在説,“我不想把這件行李打包了”。他正準備把它扔了,但我接了過來。“這是拉夫·勞倫的啊。”我不知道拉夫·勞倫有多好,但我知道它很貴。它摸起來真的很舒服。
在英傑,喬斯學到了一條古老的真理:“天下黑人不是一家親。”有些同學只不過是看起來膚色一樣,但彼此的世界卻遙不可及,喬斯於是苦苦掙扎,想要同這種差異和解。來英傑讀大學,顛覆了他的世界。
《美麗心靈》(A Beautiful Mind 2001)劇照。
喬斯還分享了另一個他經過摔打後學到的經驗:“面對微侵犯”——面對那些“微小”的輕蔑卻造成深深的傷口,一定要“學得沒皮沒臉”。然而當他分享經驗時,我聽到他的聲音都變了,這有點嚇人了。驕傲變成了憤怒,而憤怒又很快轉為羞恥:
我們必須一路過關斬將才來到這裏。我們是戰士。我們是戰無不勝的。這大概就是我們的想法。手無半點資源,但卻暴露在這個惡劣的環境中,徹底改變了我們。當我剛到這裏時,我是所向披靡的戰士。可隨着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我的心態開始崩了。如果我當時去上另一所大學,一所能讓我感到自在的學校,我很可能會成為那裏的學生頭兒。但自從來到英傑後,我變得沉默寡言,更加敏感,尤其在課堂上更是如此。在一個社交場所,我會跟你聊天。但在班級裏,我就會閉嘴。要是班級裏能有更多的有色種族同學,更多與我有關的學生,我會感覺到輕鬆自在。然而,在英傑,問題就在於,待在一個有色種族學生的班級裏是不可能發生的。
託尼:為什麼你説英傑大學是一個惡劣的環境?
喬斯:講個故事吧。我在這裏有一位朋友,他不得不休學。他嘴上説“給自己放個假”,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也不懂為什麼這要被打上恥辱的印記。我的反應是,“你為啥非要休學一段時間呢?”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的回答。他説道:“我在這裏喘不過氣來。這地方非要完全把我毀掉不可。”我心想:“哦,我的天啊!”等到這種經歷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開始理解他了。當我們剛到英傑時,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期待。但現在,這個地方把人搞得很鬱悶。他當時好像説過,他再待下去就要死在這裏了。我不認為我們倆有相同的反應,或者連程度都一模一樣,但我們確實有類似的反應。因此,回應你剛才提出的惡劣環境問題,答案是“孤立”。你感覺到無法融入。你感覺到你就是孤單一個人,好像你和任何同學都説不上話。
“微侵犯”這個詞,是喬斯在大學學到的。他用這個詞來形容英傑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有些時候,同學非要拉着他一起下館子,認為他有錢支付當地餐館的賬單,或者他們會質疑,為什麼要把獎學金投資給“不那麼優異的學生”,而他們的父母卻必須支付全部費用。時間越久,這種令人喪氣的遭遇就越多,也就打擊了那種不屈不撓的感覺,想當初,正是這種感覺激勵喬斯克服家裏的困境,成功地來到英傑。雖然英傑大學在增進多樣性上確實下了大功夫,但喬斯所在的大部分課堂裏仍充斥着富家子弟,而他們恰恰是最經常做出上述評論的同學。
進入大學,發現新的禁錮
對於雙重貧困生來説,進入大學更多的不是擁抱新的機遇,反而是發現新的禁錮。這並不是説,這些學生要等到上大學後才發現自己是窮人。他們一早就知道自己與金錢無緣。然而,在抵達大學時,尤其是置身於一個有錢人的校園環境,卻凸顯了一種鮮明的反差:一邊是富家子同學的各種特權,另一邊則是他們在經濟和社會條件上的困窘。這種狀況不僅規定着他們能做什麼,又不能做什麼,還包括他們能否做得輕鬆自如。以埃莉斯(DD,W)為例,這個女孩的家庭被驅逐過不下六次。因為多次輾轉於肯塔基州和弗吉尼亞州,要在不同的白人貧民窟搬來搬去,她的生活中就沒有過安定這個詞。眼神帶着疲憊,埃莉斯挑選了一個平日沒怎麼吃過的瑪芬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膝蓋上,開始講述她在英傑大學的侷促現實。她對貧困的自覺意識,只能再次確認她的局外人身份。埃莉斯解釋説:
當你來到英傑這樣的地方,同時你還是個窮人,你就會發現,能在這裏並不是一種權利,而是一種幸運。能在英傑這樣的地方上學,這種運氣也能被輕易拿走。你在這裏能做的每一件事,都來自他人的施捨。你之所以能在這裏,要仰賴他人的允許,你能在這裏上課,也是因為得到他人的許可,而不是你有錢,能承擔起這一切。這就是他們的特權。如果他們來不了英傑,他們還能去別的什麼大學。而對於低收入的窮學生來説,根本就無所謂其他選擇。就是這種感覺。你要靠人施捨,而正好又有個人可憐你沒有錢。我認識一位同學,她家裏四代都讀過英傑;這簡直太瘋狂了。對他們來説,這不過是生活的一個部分。這就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我能來到這裏,是破天荒的大事。而對於一些同學來説,這不過是合理的期待。真是讓人抓狂。
託尼:現在差不多四個學期過去了,你還有那種感覺嗎?
埃莉斯:是啊。我總是覺得能來這裏實屬幸運。我總是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裏。也許我應該反轉一下思路。我應該覺得我就屬於這裏,因為我被錄取了,沒有藉助任何關係,沒有任何家庭的幫助,沒有任何祖上校友的捐贈。或許我應該覺得,英傑大學更像是我的,而不是他們的。我是憑藉着自己的成績擠進來的。但問題就是,我很難像其他同學那樣,覺得這些都是我應得的,我選擇做什麼,只能在他人恩典的範圍內。我選擇做什麼,只能在我被允許選擇的範圍之內。而他們卻不需要揹負這些限制條件。
《鄉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 2020)劇照。
説起身邊的同學們,他們的各種舉動也絲毫未能減輕埃莉斯的懷疑,反而讓她更為確信,金錢能帶來自由(以及保護傘)。還在大一的新生入學培訓期間,蘇珊娜,一位有錢的國際學生,住在埃莉斯的隔壁,就開始在宿舍房間裏喝酒。凌晨兩點的時候,她走不動路了,開始嘔吐。宿舍裏的兩名同學恐怕她會窒息,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按學校的規定,大一學生不得在宿舍內飲酒,但埃莉斯還是諒解了蘇珊娜公然罔顧校規的放肆——由於自己不喝酒,埃莉斯其實打心裏支持學校的禁酒政策。然而,到了第二天,蘇珊娜返回宿舍,卻若無其事地開着玩笑,調侃美國的急診救護收費要比自己國家高出太多了,埃莉斯就沒法保持冷靜了。可蘇珊娜還在誇誇其談,無所謂標價多少,她爸媽都能輕鬆買單。更令埃莉斯感到憤怒的是,接下來一週,蘇珊娜故技重演,又一次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一路上,警報聲長鳴,救護車燈閃爍。
“這些人的生活都太不真實了!”埃莉斯大聲説道,同時在空氣中揮舞着她的雙手。同學們的特權以及對生活的無知,讓埃莉斯感到“很沮喪,因為他們就是沒有錢的概念……他們就是不明白,為了交上這學期的註冊費,還有92美元的雜費,我必須幹完手上所有的工作。那是很大的一筆錢啊!他們就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這麼一丁點的事會影響這麼大,為什麼20美元對他們來説只是零頭,但在另一位同學看來卻是好大一筆錢。‘咱們別在食堂吃飯了,不如出去吃晚餐吧。’唉!最嚴重也最令人崩潰的是,這一切從來就沒有過一絲改變”。
《錄取通知》(Accepted 2006)劇照。
威廉(DD,W)來自國家產糧地區的一個農業小鎮,在與我的談話中,他也表達了埃莉斯的那種失望。他沒有拐彎抹角。“這兒的人很有錢。但我沒錢。”威廉從沒有無視他家裏的貧窮。“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窮,但我們確實一直都很窮。”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家裏的經濟狀況多麼岌岌可危,當時,他的父母都要開始打第二份工甚至第三份工,才能勉強維持家裏開銷。但是,貧窮從來沒有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直到他進入英傑大學,情況發生了變化。威廉告訴我,自從他入校以來:
我從不去外面吃飯,也不出門買東西。但(對另一些同學來説)那似乎是一種每週一次的活動,甚至天天都有。他們總在説:“我討厭在食堂吃午餐。我去城裏點了一隻龍蝦,你猜怎麼着,才花了30美元,真不敢相信。在我家那裏,要吃上龍蝦怎麼也得80美元。這兒可真便宜。”我沒辦法去別處吃飯,因為我在食堂的套餐計劃已經付過錢了,而且吃得很不錯。對我來説,有近似免費的東西卻不吃,聽起來就太荒誕了。你只需要走到食堂去。為什麼我還要花錢買吃的呢?
如何應對這些令人沮喪的時刻,威廉的方法是“一笑而過”,因為在他看來,“感到被冒犯,是一種最沒用的情緒”。然而,他也並非每次都能從容待之。坐在我面前時,威廉在努力剋制他的情緒。但是,在回憶起同學們把30美元的龍蝦餐歸為“便宜”,且愚蠢地邀請他也一起加入時,憤怒還是從威廉的臉上閃過。威廉相信,同“這些人”混在一起,會扭曲同學們的道德和倫理觀,因為這種生活會鼓勵學生去追逐自私自利的目標,尤其是那些來自低收入家庭的學生,更容易受到影響。他告訴我,在英傑讀書,“最大的挑戰”要數“成為他們中一員的壓力”。威廉指出:
當你來到這裏的時候,你就變成了精英中的一分子。有人會説:“太厲害了,英傑教育!你將來畢業後肯定能賺很多錢。”他們的期待就是,所有這一切的目標就是賺錢,就是成為上流階層的一員。人們忘記了他們的根。只要在英傑生活四個月,他們就不願意回家,忘記了家的意義。然後呢,四年過去了,他們就不再回家。他們都去了紐約。他們其實是被消費了!畢業之後,40%的畢業生都進入了諮詢行業。但這40%的學生在剛到英傑時,腦子裏可沒有想着“諮詢”。人們在這裏被改造了。人們只是想當然地認為,一個社會階級天生就優於另一個階級,也更令人心嚮往之。
威廉是對的。精英院校的畢業生確實會湧到地位高、收入高的行業,比如投資銀行。在畢業後,貝恩資本、美國銀行或高盛投資這樣的公司,將會是威廉的同學們的首選。至於到底有多少同學走上大公司的精英之路,威廉的估算有些偏高,但也只是高出一點點:無論是在英傑大學,還是這一檔的其他院校,大四學生在畢業後進入金融和管理諮詢行業的,其比例在三分之一上下,大大超過了流入其他行業的畢業生。無論是富家子弟在英傑大學紙醉金迷的生活,還是同學們在畢業後一門心思要鑽進去的賺錢行業,威廉都是敬而遠之。
難以繞開一段複雜的心路歷程
瓦萊裏婭(DD,L)的經歷展示了,在融入大學時,雙重貧困生有時要走過一段複雜的心路歷程。一方面,讀書以來頭一次,她感受到學業上的挑戰,也能自由探索表達自我的新課題和新方式。但另一方面,她也發覺英傑大學存在着社會束縛,缺乏多樣性,具體而言,就是太多的同學來自有錢的家庭。瓦萊裏婭承認,她曾經期待自己會愛上英傑大學。雖然平時看起來元氣滿滿,但當她談起高中和大學的差異時,她還是顯得有些喪氣。
瓦萊裏婭:英傑大學的學術要求要更嚴格。在這裏,即便是選課,也是很不一樣的。我學會了如何思考。讀高中時,全部任務就是做習題。但在這裏,我的教授讀完我的文章後會説:“你只是在概括大意而已,你得提出自己的觀點。”到了大一快結束時,我才明白教授這句話的意思。要做到很難,但也真的很有收穫。在英傑,社會意義上的多樣性卻要少很多。40%的學生壓根不需要任何經濟資助。這太瘋狂了!學校總是會説:“60%的學生拿到了經濟資助,讓我們為之慶祝吧!”這聽起來就太錯亂了!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那麼多的財富。即便我不去想,我也是被一羣有錢人包圍着。
託尼:與你的高中相比,英傑大學的多樣性是多還是少?
瓦萊裏婭:要更少,但這麼説也不盡然。英傑有着我不曾想過的多樣性。英傑大學是多樣的,只不過意義並不相同。我也搞不清楚了,但我知道我在高中時感覺更自在。在我看來,多樣性就是生活得舒適自在。
託尼:為什麼你認為,同英傑大學相比,你在高中時感到更自在呢?
瓦萊裏婭:因為更多的同學能夠感受到我所感受的。我並不需要去解釋自己。有些事情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如果我説:“我的天哪,這太貴了!”每個人都會同意。事實上,從來也不會有人提議要去什麼貴的地方,因為我們兜裏的錢都差不多。如果要去跳舞,就絕不能超過7美元。同學們會説:“沒有人會花10塊錢的。那太貴了。”但到了英傑,我必須對自己説:“為跳舞花這麼多錢太貴了。”然而其他同學卻認為,“不,這價格很合理啊”。太令人震驚了。我們實際上是很不一樣的,不過我來英傑之前不用管這個問題。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人之天性,不必時時刻刻解釋自己,讓我感到很自在。但在英傑,懂我的人太少了。
在瓦萊裏婭的敍述中,她的求學之路雖然艱辛,但卻值得,對此她心懷感恩。然而,事實證明,她在英傑的社交生活卻更加險惡。如同前述的喬斯,瓦萊裏婭也把多樣性等同於舒適感甚至安全感,根據她的定義,多樣性就是能同相似階級背景的人們待在一起,但在英傑,她卻發現這種感覺是可遇不可求的。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劇照。
“這就是文化衝擊吧!”
有人可能會爭辯説,學生在大學所學的,不只是課堂上的知識,接觸到不同的人、不同的風俗、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是同樣重要的——大學的目的就是要擴展你們的世界觀。但問題是,後一種學習過程往往徒有其表,變成了窮學生必須為他們的決定進行辯解——為什麼他們決定參加某些活動,或者拒絕參加某些活動。不是每個學生都要站出來,為他們的決定做解釋:窮學生總是要回答,為什麼他們不和大家出去吃飯,或者去夜店玩;但是從來沒有人向富家子弟提出要求,解釋一下你們為何能花30美元吃龍蝦。
正是這種一邊倒的不均衡,讓雙重貧困生心神不安。新同學司空見慣的,在瓦萊裏婭那裏卻是極大的震撼。當同學們問瓦萊裏婭,她認為自己可接受的消費在哪個區間,這看起來就好像是同學在拷問她的生活方式。於是,關於她的出身,瓦萊裏婭不僅要進行辯護,還開始自我封閉,處處設防。因為隨時要解釋自己,她已經變得不勝其煩。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雙重貧困生都會退出校園生活。有些學生也在努力地融入共同體。瑞安(DD,W)是一位語言和歷史學的愛好者,從阿帕拉契亞農村的塌陷地帶來到英傑大學讀書。在上大學之前,他生活的世界只有鄉下的煤礦區。他與寡居的母親以及兩個妹妹住在一起,在瑞安的生活中,所有的男人都因為塵肺病而早早過世,因為長期接觸煤炭粉塵,這是當地男工的常見病。他媽媽要做兩份工,有時甚至是三份,才能維持瑞安和他兩個妹妹的基本生活。當瑞安來到英傑校園時,他期盼着嶄新的人生旅途。很快我們就看到,瑞安申請加入某個組織最為嚴密的校園兄弟會。然而,他的入會經歷也顯示了入夥的社會成本,尤其對那些不懂得精英場所之規矩和禮儀的學生來説,代價也屬實過高了:
我們被帶到了一家盛大的餐飲俱樂部。一個餐飲俱樂部——我壓根不知道還有這種組織的存在——一個就是吃吃喝喝的俱樂部。我心想:“這啥玩意?”那裏的人——你一眼就能看出——都是那種貴族範兒。他們是真正的上流階層,從頭到腳都精緻。我們坐下來吃晚餐,那是一頓豐盛的大餐。在家裏時,晚餐如果多做了幾道菜,都會放回冰箱,接下來的一天就吃剩飯剩菜。他們安排了各種不同的食物,最後一道菜,是甜品。這時,他們端上來這種碗,裏面盛着温水。我搞不清楚,水裏可能有草藥或什麼其他的。我實在搞不明白那是個什麼東西。我心想,這一定是甜品了,某種我此前從未見過的高級甜品,某一種你應當喝下去的糖水兒。這時,我端起來正要喝。我的一位好兄弟趕緊説:“別!別喝下去!”萬幸我沒有喝。是啊,來到英傑後,我能説出生活中有很多大事與從前不同了。但就是在這些小玩意上,身邊的人卻視為當然。一個裝水的碗,是讓你用來洗手的。搞不懂這玩意。完全沒概念,就這樣。
《風雨哈佛路》(Homeless to Harvard 2003)劇照。
瑞安和我一同大笑起來。當我們絞盡腦汁,想找個合適的詞來稱呼那個“水碗”,它帶來的幽默感也愈發強烈。最終,谷歌提供了答案:洗手盅(fingerbowl)。我也從來沒見過那玩意;説實話,我敢説大多數人都沒見過吧。對瑞安來説,談論那次晚宴並不輕鬆,更不必説拿它來自嘲了。當時,他既感到難堪,又覺得受辱。在這家餐飲俱樂部,不懂社交生活的規則,似乎成了他的又一個標誌,連同他的口音,還有他心情鬱悶時就想用煙斗抽煙,都彰顯着他的差異。畢竟,如瑞安在打趣時所言,在他的同學中間,沒有多少可以將血統尋根溯源至哈特菲爾德家族或者是麥考伊家族,但他卻可以。這些“小玩意”,在這裏是甜點之前用的洗手盅,確實讓他當眾出了醜。自此後,瑞安就再也沒去過那傢俱樂部。諸如此類的時刻越多,瑞安這樣的學生就越會躲開校園裏的此類社團,其中許多也變成了有錢學生的俱樂部,無法代表全體學生。
對於雙重貧困生來説,英傑大學為他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喬舒亞顯得有些懊惱,因為他怎麼都想不出一種方法來描述這種經驗,於是只能告訴我,在他的故鄉和英傑之間,“我覺得我連一個相似之處都説不上來”。
他接着又説:“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説明白。這就是文化衝擊吧!”來英傑讀大學,一方面鋭化了貧窮生活的舊現實,另一方面也凸顯了新的社會禁錮,後者只會進一步剝奪窮學生的歸屬感。在英傑與同學們日常處在一起,只會提醒寒門子弟這地方尚且不能稱之為家,讓他們感到自己如異鄉之客。在許多雙重貧困生眼中,這些校園生活中的遭遇,都構成對其生活方式的冒犯,讓他們體會到社交隔離、情感疲憊,有時甚至是憤怒。窮學生的社交和情緒狀態也因此壓力重重。那些在有錢同學那裏不言自明的一整套社會規範,對他們而言卻是聞所未聞,於是他們也在掙扎中去努力破譯。但生活的真相卻讓他們厭惡,在他們破解了這套社會規範的密碼後,即便他們曾經想過要遵從它們,但最終結果還是一再被生活提醒,他們怎麼都不配。生活中所有這些關於差異的日常提醒,日積月累就形成了嚴重的疏離。
原文作者 | [美]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
摘編 | 羅東
導語部分校對 |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