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俄烏衝突仍未結束。近日，德國政府宣佈提高國防預算，並支持將俄羅斯踢出SWIFT結算系統，但制裁放過了能源交易。同時，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表示“希望烏克蘭加入歐盟”，但稍後對於澤連斯基提出的“快速入盟”請求未置可否。如何看待德國態度的轉變？歐洲在此輪危機中開始新一輪重整軍備，會使歐洲共同安全走向何方？烏克蘭戰局的後續發展將對歐洲產生哪些深遠的影響？帶着以上問題，觀察者網採訪了上海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黃靖。
【採訪/觀察者網 劉惠】
·德國態度轉變
觀察者網：烏克蘭局勢高度緊張，俄國總理朔爾茨此前表態不願意跟俄羅斯鬧僵，拒絕了烏克蘭的請求，也不願在“北溪-2”管道項目上讓步。2月27日，德國拉高國防預算，支持俄羅斯踢出SWIFT國家結算系統，但是制裁放過了能源交易。同時，德國改變多年立場，向烏克蘭運送武器，有着明顯的“自保行為”。如何看待德國態度的轉變？
黃靖：這次俄烏戰爭中，德國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輸家，甚至有可能是最大的輸家。
從起點看，德國和法國一開始採取所謂的“綏靖政策”。他們提出在“諾曼底模式”下進行談判，“諾曼底模式”就是德國、法國、俄羅斯和烏克蘭四方會談，把美國和北約排除在外。當時普京也接受了這種方式，在1月26日進行過一次會談。結束以後，普京看似願意接受《明斯克協議》，暫時和烏克蘭停火，一切看似有好轉。
烏克蘭基輔電視塔附近發生兩次爆炸。圖源：視覺中國
第一，當戰爭打起來以後，德法被打臉，這極大影響了德國的威望，尤其是作為歐洲和歐盟中領袖國家的威望。
第二，“北溪二號”被叫停對德國是巨大的損失。有兩方面，一方面德國的能源供給出現了問題，如果德國不能買俄羅斯的天然氣，那隻能選擇美國；美國跟德國不在一個大陸上，液化氣的運輸價格會貴很多，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就很大。
“北溪二號”是按照商業模式進行的，德國很多大公司都投資了，如果被叫停，德國政府會面臨一系列商業訴訟，其他公司會把德國政府告上法庭，德國政府也會面臨很大的麻煩。
“北溪-2”天然氣管道運營商被迫裁員超百人 或將申請破產。圖源:視覺中國
第三，戰爭對德國的經濟衝擊非常大，不僅是因為德國跟俄羅斯有很多貿易往來，也不只是因為德國有很多產業在這次戰爭中受到負面打擊。
最主要有兩點：德國多年來的經營使得德國實際上已經成為歐元的主導者，而戰爭一打起來，歐元急速下跌，歐元被撼動對整個歐洲打擊非常大。歐元貶值使得大量的資金逃出歐洲和德國，德國經濟也蒙受很大損失。
第四，我們看到這次德國不得不再次在安全上完全依賴美國，戰略選擇大大縮減，不得不跟着美國跑，這對德國打擊不小。
德國要提升軍費和軍備，面臨着一個非常困難的局面。德國是二戰戰敗國，且長期依賴北約保護自己，既沒有強大的空軍，陸軍也很弱。它是經濟上的巨人，軍事上的矮子。即便提高軍費，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軍事上的弱勢，安全問題還得靠美國主導。
最後一點，德國的政治已經高度碎片化了，大選表現得特別明顯。這次俄烏戰爭讓德國的政治局勢受到相當大的負面衝擊，碎片化趨勢會更嚴重。德國在這次衝突中，是兩面不討好、裏外不是人。
德國也知道這些問題，它在政治上不得不跟着美國走，因為美國代表“政治正確”。俄烏戰爭威脅到了德國安全，戰爭產生的難民問題也會對德國造成衝擊，所以德國很矛盾。
另一方面，德國也不可能長期跟着美國走，因為這場衝突的根源是美國主導的北約東擴，其根本目的就是要製造一個歐洲不能掌控和管理的安全危機，這樣才能更進一步通過北約來掌握歐洲；德法原本要一起搞戰略自主，這下勢頭被打掉了。
自從英國脱歐以後，海權國家控制歐洲大陸的時代就結束了。德法是陸權大國，肯定要走戰略自主這條道路。但烏克蘭戰爭爆發後，歐洲戰略自主的進程就被打破了，至少是大大延緩。
長期來説，我認為德國還是想回到跟俄羅斯和平共處的狀態。但現在戰爭的結果還不確定，不管俄羅斯成不成功，歐洲都將再次被分裂，再次出現兩個敵對的勢力。
·歐洲共同安全
觀察者網：馬克龍和朔爾茨最終的斡旋結果是法德沒有在這次危機中發揮自己的作用，沒有推動《明斯克協議》，烏克蘭局勢將多大程度上影響歐洲的共同安全？
黃靖：我覺得歐洲的安全取決於這次戰爭的結果。
第一，以前儘管美國不斷宣稱俄羅斯要開打，大家都不相信。國際社會對普京的戰略目的估計不足，大家認為普京承認烏東兩個共和國獨立並派兵“維和”就已經達到戰略目的了，不會真正出兵打仗。
第二，戰爭暴露且拉大了美歐之間的矛盾。顯然普京對德法是接受的，對美國和北約是排斥的。普京的核心訴求是烏克蘭永遠不加入北約，大家本以為普京不用打仗也能達到這個目標，所以普遍認為俄羅斯不會開打。
現在看來，普京的戰略目的比一開始預料地要大得多。從他現在提出的三個要求來看，一，烏克蘭要去軍事化，去軍事化之後烏克蘭的安全誰來負責，肯定是俄羅斯來負責；二，去納粹化就是要把親西方的勢力全部幹掉；三，他要烏克蘭保持中立。普京想讓烏克蘭要麼吞併、要麼分裂，讓烏克蘭永遠不會成為一個西方勢力拉攏的對象。
俄烏雙方談判正式開始。圖源：視覺中國
這樣看來，普京最近的一系列動作，趁美國做戰略轉移，首先利用西方在白俄羅斯挑起的動亂，幫助白俄羅斯迅速平息動亂，和白俄羅斯加速推進一體化聯盟。
接着，在哈薩克斯坦，幫助託卡耶夫掃除親西方勢力，穩固國內局勢。現在又主動對烏克蘭採取行動，普京可能是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蘇聯解體後，北約不斷東擴，從白俄羅斯到烏克蘭，從格魯吉亞到中亞，不允許北約東擴是俄羅斯的安全底線。所以普京先搞定白俄羅斯，又搞定哈薩克斯坦，對付格魯吉亞，最後解決烏克蘭。
按照著名保守主義學者、普金的精神導師杜金的觀點，他最近公開提出一個概念，要建立一個所謂的“新俄羅斯”（New Russia）。
用他的話來説，就是以斯拉夫民族為主體，所有斯拉夫人都要在新俄羅斯版圖之內，而白俄羅斯、烏克蘭就包括在這個版圖內。普京的戰略目的不僅是要阻止北約東擴，拉大美歐距離，甚至其真正戰略目的是重整舊河山，統一一個“大俄羅斯帝國”，一勞永逸地鞏固俄羅斯的國際地位和安全地位。
就像普京當時説的，“給我20年，換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如果普京達到目的，那麼整個歐洲將再次進入一個非常嚴峻的冷戰時期，歐洲分裂成東部和西部，歐洲安全將受到巨大挑戰，這也是為什麼德國要重整軍備。如果這個局面成為事實，美國和歐洲都會陷入所謂的“烏克蘭陷阱”中。
如果普京達不到目的，結果可能更可怕。普京在做一個豪賭，不僅僅堵上了俄羅斯的國運、斯拉夫民族的命運，也堵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如果達不到目的，遭到失敗或慘敗，將威脅到其個人前途。我覺得普京一定會加大籌碼，不惜一切，孤注一擲。因為普京曾説過，“如果沒有俄羅斯，還要世界做什麼”。
俄羅斯在動手以前，和白俄羅斯進行了戰略威懾演習，這場演習用了核武器。在烏克蘭戰爭進入焦灼，普京命令戰略威懾力量轉入特殊戰備狀態，俄羅斯的參謀長和國防部長就坐在那裏，普京説現在有很多國家對俄羅斯不友好，我命令你們戰略部隊處於備戰狀態。這是前所未有的，核威懾的信號很明確。我更擔心的是，如果普京不能達到目的，可能會引發更大沖突，甚至是災難。
基於以上的情況，未來歐洲安全無非是三個可能。
第一種可能，如果俄羅斯獲得勝利，願意與歐洲交流，對美國採取抗拒和敵對情緒；也就是説俄羅斯清楚與美國綁在一起的歐洲對俄羅斯不利，從俄羅斯國家利益來説，俄羅斯要拆散美歐的綁定。
普京獲得了某種程度的勝利，一個成功的普京可能更有自信心，也更願意做妥協。在這個情況下，普京只是跟歐洲談，歐洲也從過去北約的失敗中吸取教訓，那麼歐洲可能會跟俄羅斯合作，重新走回戰略自主。
但這樣一來，歐洲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它跟美國的分割不是那麼容易的，美國也不會輕易放手，畢竟美國跟歐洲在政治、經濟、社會、情報和外交上的滲透和聯繫非常緊密，還有英國一直在攪亂。這種可能性有，但恐怕不是很大。
第二種可能是歐洲安全更加聽命美國，像冷戰格局那樣。
第三種可能是歐洲想盡辦法強大經濟，越來越滑向多極社會格局；通過德法的領導，慢慢再回到戰略自主。
但是，歐洲還有一個問題，東歐國家、包括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他們對俄羅斯有歷史慣性的恐懼和憎恨。從某種意義上説，美國之所以能把北約東擴搞下去，就是利用東歐國家對俄羅斯的恐懼，這也是歐盟和平進程沒法推動的原因，因為歐盟27個成員國都要同意，而有16個國家是不同意的，他們都對俄羅斯持強硬態度。
歐洲推動戰略自主時，最大的包袱是新入盟的國家堅決反俄，並且這些國家更多依賴美國維護自己的安全，這也是歐洲戰略自主的最大障礙。
歐洲如果走第三條路，它既不和俄羅斯達成某種妥協，又不回到冷戰期間完全聽命於美國的狀態。只有通過自己的經濟力量慢慢找到獨立地位，德法的作用就要非常強大，當然它也可能向中國方面尋找支持。
總的來説，歐洲想要戰略自主的意願是壓抑不住的，它已經看到歐洲受到美國的操控的結果，不想再走第二次，但是戰略自主也有太多的挑戰。
不管怎麼樣，歐洲要想辦法跟俄羅斯恢復正常關係，要跟除了美國以外的其他力量發展出一種比較平衡的關係，其他力量主要是中國、印度、日本這樣的國家。同時，歐洲內部要團結，要真正認識到歐洲安全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最牢靠。
·歐洲軍備重整
觀察者網：未來歐洲的安全岌岌可危。歐盟拿出了4.5萬億歐元給烏克蘭購買軍火，德國撥款一千億提升軍備，這輪俄烏衝突是否會加速歐洲開展新一輪的軍備競賽和重整？
黃靖：我想歐洲的軍備競賽已經開始了，德國已經宣佈提高軍備，並向烏克蘭提供了大量武器，這都説明新一輪的軍備重整已經成為現實。
從長遠看，我們首先要關心烏克蘭衝突會以怎麼樣的方式解決。第一種，俄羅斯大獲全勝，達到普京的願望，成立一個以斯拉夫民族為主體的新俄羅斯，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不是很大，因為西烏克蘭人不是斯拉夫民族。西烏克蘭人信仰天主教而非東正教，西烏克蘭對俄羅斯的抵抗非常強硬，達到這個願望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普京是否有可能慘敗，俄羅斯作為軍事上的超級大國，對陣烏克蘭應該可以取勝，我覺得兩者會達到某種平衡，有可能是俄烏談判中，烏克蘭以一種非常屈辱的形式接受失敗。比如普京拿到了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的承諾，分裂或肢解了烏克蘭。現在普京承認烏東兩個人民共和國獨立了，再將其他城市比如哈爾科夫拿下，可能會有這樣的局面出現。
也就是説，普京要有制度保證歐洲安全新構架，即便沒有完全按照普京的意圖實現，但要基本達成一個比較平衡的狀態，這種結果對歐洲也是巨大的威脅。一個強大且充滿敵意的俄羅斯，對於歐洲來説不是好消息。
從這個意義上講，歐洲要重整軍備，但問題是歐洲重整軍備是為歐洲服務還是為美國服務；我們知道歐洲最大的軍事集團是北約，而北約是美國掌控的。
法國總統馬克龍與多名國際政要就烏克蘭局勢舉行會談。圖源：視覺中國
歐洲和美國之間有一個長期矛盾，是歐洲的北約還是美國的北約，現在看來是美國的北約。這是馬克龍公開宣佈北約已經腦死亡的原因，也是馬克龍建立歐洲軍，主張戰略自主的原因。
在俄烏衝突的背景下，歐洲的安全威脅大大提高；正如你所説，歐洲要重整軍備，重整以後歐洲的安全是歐洲自己説了算，還是美國説了算，我認為很可能是後者。如果歐洲沒有自己的戰略自主，在安全上沒有獨立性，再怎麼重整軍隊也是增強了美國和北約的力量，替美國“做了嫁衣”。
澤連斯基在歐洲議會發表視頻講話，再次呼籲允許烏克蘭加入歐盟。圖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2月27日表示“希望烏克蘭加入歐盟”，但她此前對澤連斯基提出的“快速入盟”請求未置可否。歐盟為什麼此時做出這一表態？烏克蘭加入歐盟的幾率有多大？
黃靖：首先我們要知道俄羅斯並不反對烏克蘭加入歐盟，俄羅斯反對的是烏克蘭加入北約，因為歐盟只是一個政治組織，而北約是個軍事組織。
第一，歐盟這時候提出來歡迎烏克蘭加入歐盟，表面上看起來是針對俄羅斯，實際上是一個妥協。烏克蘭加入歐盟，但不加入北約，這樣彼此都能接受。
第二，烏克蘭以什麼樣的形式加入歐盟，烏克蘭還沒有分裂的時候，可以作為一個大國加入歐盟，現在烏克蘭已經分裂，克里米亞沒有了，兩個共和國也獨立了。
第三，烏克蘭加入歐盟後，歐盟要付出巨大的經濟代價，因為烏克蘭的經濟破敗不堪，所以我認為歐盟歡迎烏克蘭加入只是一個姿態而已。
這個姿態表明歐洲是願意以和平的方式解決衝突，現在烏克蘭想加入歐盟也不可以，因為現任政府能存活多少天還不知道，一個處於戰亂的烏克蘭也沒有辦法加入歐盟。
烏克蘭加入歐盟説起來容易，實際操作也是很難的，歐盟不僅僅是德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這些老牌歐洲國家，有很多像波蘭、捷克、斯洛伐克這樣的中東歐國家是否願意讓烏克蘭加入還有待觀察。
歐盟的此次表態，從某種意義上也在刷存在感，因為不想讓美國和北約主導歐洲的安全事務，歐盟也在表示我們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歐洲是我們的歐洲，在我看來不是個壞消息，起碼可以證明歐盟是有所作為的。
觀察者網：永久中立國瑞士説要考慮凍結俄羅斯在瑞士的資產，如何看待它的表態？
黃靖：瑞士是永久中立國，但永久中立國也會講利益，現在其他國家在瑞士的財產要遠遠大於俄羅斯在瑞士的財產。
作為歐洲國家的瑞士在此次衝突中也受到了安全威脅，瑞士説永久凍結俄羅斯財產是一個姿態，因為它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被認為是幫助俄羅斯，它需要做這個姿態表明它反對俄羅斯用戰爭形式解決問題。戰爭在歐洲已經非常不受歡迎，是一個非常負面的現象。
瑞士從利益、道義、價值觀出發做出了這樣一個表態是可以理解的，它唯一能拿出的實際行動就是加入制裁，凍結俄羅斯的財產。
瑞士：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第49屆會議高級別會議持續舉行。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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