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1月25日為止,高密斯已經在印度滯留整整一年了。大部分時間裏,她都被困在印度北部的小城齋普爾,被迫體驗印度的“羣體免疫”。
她曾是個“不務正業的攝影師”,也是個“浪跡天涯的旅行者”,她還是網店全球購在印度的買手。自從2018年4月裸辭之後,她就一個人在全世界晃悠,中東、南亞、東南亞都有她的身影,直到去年年底入境印度。
5月底開始,印度撤銷了封城,之後就再也沒有實施任何的防疫措施。
深陷印度的高密斯有時會想,媽呀,我這麼寶貴而短暫的生命,竟然在印度暫停了一年。
回國的航班早已全部熔斷,她還不知道,自己這次魔幻的“羣體免疫”之旅,究竟還要持續多久。以下是高密斯的自述。
“印度式”抗疫我是去年11月25號入境的,本來打算過完年再回家,結果過年正好國內疫情爆發,當時就沒有回去,後來印度封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到今天正巧滿一年。
當時疫情的時候,我們還上了印度各大報紙的頭條。
今年3月到5月,印度曾經封鎖過兩個月。因為我們是中國人,鄰居就把我們舉報了。那時候剛剛封鎖,大家很敏感,對中國人特別不友好,我們的鄰里對我們都不太友好。
被舉報之後,印度政府做了個面子工程。
一開始,很多穿着工作服的,有點像醫護人員、街道工作人員,跑來敲門,問了我們很多問題。
下午,他們開了一輛消防車,來我們家門口,我們住的是一棟小別墅,他們直接對着房子大面積噴消毒水。當時印度有那種新聞,他們給人消毒,就是直接往人身上噴消毒水,他們就那樣子朝我們的房子劈頭蓋臉噴,我們趕緊把所有門窗都關上,屋裏面還能聞到特別特別臭的氣味。
他們還派了一輛救護車,要把我們拉去做檢測。政府提前通知了各大媒體,記者都來採訪了。我們幾個中國人一起從家裏出去的時候,所有鄰居都出來看我們,前面一排記者對着我們拍,真的有種像走紅毯的錯覺。
上了救護車,我們還以為要拉去醫院做高端檢測了,結果啥都沒有。去了醫院之後,體温也不帶測的,他就問你幾個問題,有沒有發燒感冒,然後就沒下文了。
完了之後,他們還不送我們回家,當時城市已經封了,沒有車搭,我們幾個人就坐在醫院門口,坐了一個小時,最後決定走路回家,走出去沒幾分鐘,他們又説要派車送我們回去。
更魔幻的是,當我們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那些鄰居又全部出來了,所有人都在那裏鼓掌。當時就有一種感覺,這個面子工程真的做足了,所有人都認為他們的政府很負責,但實際上我們就是去醫院回答了幾個問題,真的很諷刺。
然後第二天,那個消防車又來我們家門口繼續噴消毒水。
這個事當天就傳開了,很多中國人都發信息來問我們什麼情況,因為我們已經上了各大報紙頭條,新聞也上了,都上了。我就告訴他們,就這樣唄。還好當時戴着口罩,太搞笑了。
隔離生活上完新聞之後,我們被下了禁令,一個月不能出門,連自己的院子都不能出去。記得第二天,我就想着在院子走一走,剛一出去,就有工作人員來説你、來罵你,那種遭歧視的心態,真的很氣。鄰居也會盯着你,你只要出去了,他們就會舉報你,就是很煩。
我們的小別墅一開始住了三個人,一個尼泊爾人,兩個中國人,後來有幾個中國朋友酒店不能住,就來我們這邊一起住。名義上是禁足一個月,但我們實際上有兩個月不能出門。
在印度,想買肉吃,得去特定的片區,我當時住在齋普爾的一個老城區,是買不到肉的,而且我們這個片區是封鎖最嚴的地方,完全不能出門,所以我們當時根本吃不到肉,只能吃蔬菜。偶爾會有人拉着菜來賣,我們就出門搶菜,只有蔬菜。那段時間,只有黃瓜、西紅柿、土豆、洋葱、雞蛋。
後來有一次,一個印度女人幫我們去買肉,當時我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吃肉了,那個印度人高價把肉倒賣給我們,羊肉翻一倍賣,我們買了一千多塊錢的肉,沒吃幾頓就沒了。
實在無聊,我們只好天天捏面玩,我男朋友不是在玩遊戲,就是在廚房裏揉麪,天天做餅做麪條給大家吃。
我不怕孤單,卻抵擋不住無聊。大學畢業後,一個人揣着1000塊錢從家裏跑出來,在上海跟人合租,雖然孤身一人,但因為有合租的一大家子或者小情侶在,日子也過得挺有趣。後來搬到了成都,住上80多平的大房子,雖然還是一個人,但每天有鮮花和工作相伴,充實而美妙。
但在印度的隔離無聊到讓人麻木。四五月份的時候,我們房東在新聞上看到,隔壁的鄰居掛了,住的離我只有幾米遠,但大家都關在家裏,其實沒有太大的感覺。
那種狀態真的太難受了,每天無所事事。後來我想到做直播,我以前不直播的,今年疫情,能進來的人很少,是個機會,就直播了,我是在印度這些主播裏唯一一個研究工藝的。
不解封印度人活不下去解封那天,我跟男朋友吵架,哭了,眼睛還哭腫了。原因是他不讓我出門,我不肯,我説你要出去,我也要出去。在房子裏被關了兩個月,都快瘋了,而且我要馬上出城去進貨。當時其實大家還是覺得很危險的,不像現在這麼淡定。
結果那天我們誰都出不去,因為城外還是關着的。那天我們路過風之宮,那是齋普爾最熱鬧的地方,平時那個人多的啊,人山人海的,那天一個人都沒有,我拍了幾張照片,平時根本拍不到這樣沒有人的空鏡。
印度是一個適合只來一次的地方,因為第一次很新鮮很神奇,但是待久了,就會很討厭這裏,我接受不了一些價值觀。
一些不想幹活的人,就是有手有腳的,也不工作,就睡在路邊,真的就是馬路邊,或者大馬路中間那些隔離欄那裏,他們就睡在中間。
他們會帶着很小的孩子,幾歲的都有,甚至是小嬰兒,特別多,當你停車那一瞬間,他們都會走上來,問你要錢。他們會讓小孩子來要錢,就讓你覺得小孩子很可憐的樣子,騙遊客的錢,但是像我這種待久的人,就會失去那種慈悲心,憐憫心。我有時很冷淡,我是絕不會給這些人一分錢的。
有一次,一個小孩問我要錢,我當做沒看見,然後他就掐我大腿,我真的是很生氣,就覺得特別討厭。
我是一個獨立攝影師,拍照我不是靠技術,我是靠感覺,但是印度現在讓我沒有感覺去拍照。我想記錄的是美好,而不是把這種看不下去的東西記錄進去。
2018年底來印度找貨的時候,我當時住在德里火車站那一帶,那邊有一個天橋,我每天出門必須要走過那個天橋,有很多流浪漢,每天都會有人問你要錢,特別反感。在這裏,我慢慢開始不太喜歡拍照了。
如果你第一次來印度旅遊的話,你會覺得哇,這就是一個神奇的異域國度,當你深入去接觸,慢慢了解這個國家的一些文化後,你會非常反感,這裏貧富差距非常非常大,富人很有錢,彷彿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我今年一直在這邊,沒有經歷過國內那種嚴防死守的戒備狀態,你在印度這種環境中,心態是不一樣的。這邊窮人真的很多,大家想的事情是,不解封的話,都活不下去,特別是那種很窮很窮的人。
印度有很多日薪族、週薪族,他們沒有存款,不工作就沒辦法生活,所以他們想的是我得先活着,寧願病死,也不要餓死,這是他們的心態。
其實誰都不知道印度的疫情到底怎麼樣,但肯定是很嚴重的,只是沒有辦法,經濟跟不上,只能搞羣體免疫,大家想的是先不餓死。
困境不僅僅只有羣體免疫封鎖了2個月之後,印度就開始羣體免疫了,去哪兒都沒人管,聽天由命。
這裏的感染數據也會更新,但是那個數字,只有一點點的參考意義吧,又不像國內,可能一個地方有一兩個人感染了,接觸過的人全部檢測,這邊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家都清楚,那個數字,就是一個數字而已。
其實一個人在現在這種環境下,是會放鬆的,你沒有很警惕,你會覺得生活就是這樣子的,不會時時刻刻有一個聲音提醒你,這裏有病毒,反而封城的那兩個月,我是最緊張的,因為你沒有事情幹,就會天天去看新聞,我現在是天天都不看新聞。
這是一種僥倖心理,有時總會想,你是那個天選之人,這些事情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像做我們這一行的,都會有一點冒險精神,包括我一些朋友,他們都想,如果能拿到簽證,能夠進來的話,他們現在就想進來了。因為現在還留在印度的買手很少,競爭小,機會就大很多。
我昨天在工廠遇到一個法國女人,她是11月4號從法國飛過來的,這個時候她還來印度,很多朋友説她瘋了,那個女人看起來年紀挺大了。我問她,你們國家怎麼樣,她説封鎖了,但她覺得封鎖的狀態“很crazy”,會很影響經濟,就像現在齋普爾又開始宵禁了,晚上8點到早上6點不能出門,商人都覺得政府瘋了,又沒有錢了。每個人站的立場不一樣,思考的角度也不一樣。
我有時會想,媽呀,我這麼寶貴而短暫的生命,竟然在印度這樣的國家暫停了一年。我媽整天嘮叨我回家,她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因為我媽比較疼我,但是我其實一點都沒有牽掛,我是畢業之後一直就在外面。本來這一年我打算要雲遊世界的,結果變成夢遊印度了。
我最開始做網店的時候是做圍巾,來了印度開始設計自己的衣服,這邊有一種傳統的手工藝,它屬於一個非遺,叫雕版拓印,和浙江那邊的藍印花布有點像。
也正是因為這個疫情,我比較有時間去拜師學藝。我在鄉下找了一個手工師傅,七代傳承,他們這種手工藝都是上百年的歷史。
有一個獨眼的老師傅,沒有畫任何基準線,全憑經驗和眼力,就把花型給對齊了。當時直播的時候,大家都説這個師傅好厲害,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只有一隻眼睛看得見。
我現在是一個買手的狀態,一邊會去選一些品牌已經做好的東西,因為印度有一些手工的東西,還是蠻值得淘的,然後我自己也會做一些款式,再去找匠人幫我做出來。
印度的網速慢上天,傳一張圖片一個小時都不行,而且網店很多插件都被印度政府限制了,打不開,不能上新。剛剛我發現,又有很多中國的APP被印度封禁了,其中就有電商工作台,我新買的手機,微信也不能用了。
這段時間,印度移民局又開始在簽證問題上找中國人的麻煩了,這週一有好幾個人被抓了,據説要遣送回國,但是要一直關到有回國的飛機為止。印度疫情這麼嚴重,回國的飛機,早都熔斷了,被抓的人會很慘。
聽天由命吧。我一個撤僑回去的朋友,後來在瀾滄江游泳,掛了。他們説如果當時他不回去,可能還不會出事。命這東西,天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