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動盪的歲月,被時代的浪潮從高山捲入海底:國家幹部變成了鐵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給了白丁老農,其間的艱辛曲折、酸甜苦辣,稱得上傳奇故事。”
中國的發展歷史上,存在着那麼一段不怎麼鮮亮的時代。有着一大批年輕人被捲入到政治時局的洪流中,他們的命運由不得自我,卻被風潮吹向了大江南北。
一路的艱難險阻構成了一幅宏大的時代背景,穿插着的是令人唏噓的歌謠。“落花生的女兒”許燕吉寫下了上面的這樣一段話,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卻嫁給了目不識丁的老農,相守了一輩子,可她依舊無怨無悔。
她是那一代人之中的一個短短縮影,卻折射出了那一代人對於命運的一種態度,在激流闖蕩的年代中依舊淡然處之。
許燕吉之所以自稱“落花生的女兒”,是得益於父親是民國時期的著名小説家和散文家——許地山。大部分人對他的瞭解,也只停留在小學課本里的名篇——《落花生》裏,他用短短500多字的篇幅就道出了落花生那種“不羨靚果枝頭,甘為土中一顆小花生,盡力做有用的人”的精神,極大地鼓舞了人們。
胡適先生十分賞識他,後來推薦她前去香港大學任教。許燕吉就因此在香港度過了短暫的幸福童年生活。幼時的她活潑可愛,很受父母喜歡。
可惜好景並不長,許地山年紀輕輕猝死,生命停止在49歲。剛處理完父親的後事,日軍就侵佔了香港,許燕吉的人生從此開始了困難模式。
母親帶着她和哥哥逃往內地,顛沛流離地漂泊於廣西、湖南、重慶等地。三人就這樣相依為命地度過了5年,直到時局稍有緩和,在一個父親舊友的幫助下,安定在了南京城。
如果説父親的逝世是一個人必須經歷的生死離別,可她居無定所的童年,卻體現了那個時代具有普遍性的獨特境遇。
隨後,她憑藉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北京農業大學。在大學自由的空氣裏,她嗅到了幸福的氣息。她遇到了同學吳富融,經過組織的同意,兩位開始了戀愛。
畢業後,兩人順利地結了婚,都分配到了石家莊奶牛場工作。此時彷彿是幸福生活的開端,她擁有着穩定的工作和相愛的老公,而命運的捉弄卻並沒有停止,彷彿勢必就是要考驗她的信念。
結婚不久,浩浩蕩蕩的肅風運動便開始了。許燕吉的心直口快讓她遭遇了麻煩,她被冠上“反革命”的帽子,開除公職。
由於懷有身孕,她被允許在宿舍裏坐了半年牢。可由於艱難的環境,她的孩子胎死腹中。難過的她,開始質疑起上天的不公。
她剛緩了口氣,便被正式逮捕,判處6年的監禁。可禍不單行,在她在監獄裏才待過2個多月,便收到了丈夫的一紙訴狀。目的十分直截了當,要和她“劃清關係”,和她離婚。
劈頭蓋臉的災難讓許燕吉險些自殺,她一時失去了所有:工作、腹中的孩子、丈夫,她所有生活的目標都在短短几個月內逝去。何況她還在牢中有着6年的刑期,彷彿處於萬丈深淵。
第二天,許燕吉用盡所有的言語,給吳富融寫了一封長信。她聲淚俱下,求他念及舊情,以後她會用一生為他做牛做馬地報答,只求他不要離婚,讓她依然有生活的盼頭。
她後來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救助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暖回還有温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的聯繫,想借力回到過去的生活。”可見,她人生的悲哀,現在唯有所求的只有丈夫舊情的能夠讓她挽回。
也不能怪吳富融無情,只能説他看透了時代的本質,懂得明哲保身。他收信後親自來到了監獄,為她留下了最後一面。
他反覆講述大局之下的難處,希望許燕吉能夠諒解,也不要情急之下自殺。許燕吉自此便不再相信了愛情,愛情在困境面前變得如此脆弱。
後來她在獄中還遇見了一個對她不錯的男人——吳一江,不過機緣巧合,她即將出獄時吳一江還有三年。
遺憾的是,兩人誰也等不到誰,她留下了一張紙條給他,“如果有可能,你本來是我丈夫”。對於他倆的故事記錄並不多,不過從隻言片語當中,仍能看出一個女人對於人生的無可奈何。
1964年,許燕吉得以釋放,出來後卻因為“帽子”找工作四處碰壁,沒人敢要她。恰逢全國因中蘇“珍寶島事件”爆發,社會進入戰備狀態,無依無靠的她被趕往了農村。
她前往了陝西找她17年未見的哥哥周苓仲求助,而哥哥其實也自顧不暇。40多歲的他,依然還在“管制”當中,對妹妹的求救是有心無力,只好勸她趕緊找人嫁了,有人互相照顧,總好過一個人孤苦伶仃。
全村的人聞訊後都趕來看看這城市裏的姑娘相親,可一聽説原來因為政治問題蹲過監獄,立馬跑得飛快。
一下子屋前只剩一個老漢,他呆呆地杵在那裏。許燕吉出來好奇地問他為什麼還不走,他回答道,他天不怕地不怕,自己一個清清白白的老農夫,不怕別人説三道四。
許燕吉坦率地告訴他,她的“帽子”還沒摘,以後他的兒子可能會因此找不到工作。他依舊不怕,只要她能夠在家照顧好兒子。許燕吉慢慢地對這個“粗人”也看上了眼,不過,她依舊是和他事前簽了約。
要嚴格遵守“相敬如賓”,不能強行對方聽從自己,要尊重許燕吉“城裏人”生活習慣,不能干涉。魏兆慶都答應了,要説她倆之前所有的愛情,都在這“條約”中體現完了。
而她的哥哥周苓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不説祖上都是名門望族,自己也是小有所成讀過大學的高級知識分子,卻要嫁給這樣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
他心急地勸誡妹妹,要好好想想,不能一時心急而落得終生遺憾啊。可許燕吉毅然決然地告訴他,她要在這時代裏生存,嫁給他,就是最好的出路。哥哥被冷靜的她嚇住了,他也相信妹妹是三思之後的行動,便也接受了這麼一樁怪誕的婚事。
沒想到這樣尷尬的家庭關係真實情況竟驚人地和諧,老實巴交的魏兆慶一點也捨不得許燕吉弄髒自己的手,依舊是自己一個人抗下所有農活,而許燕吉也只是默默地照顧魏兆慶的孩子。
兩人之間很難説能產生什麼感情,畢竟許燕吉一開始的時候就想得很清楚,“又不是要跟他談什麼風花雪月”。不過魏兆慶對她的確很好,在村裏四處求人給她了一份獸醫站的工作,讓她的專業技能得以施展。
而彷彿她終於輪到了上天的眷顧,在1979年的春天,迎來了為她平反的消息。她終於得以還職南京,見到了闊別已久的母親,以及她的舊友們。她娘倆相視無言,只留下默默的淚。
她的老同學為她四處奔走,幫助她進入了江蘇省的農科院,又給她評上了高級職稱,當上了市政協委員。
而她鄉下的“老公”也成為了大家為她擔心的話題。大家紛紛來電催促她趕緊結束掉這樣荒誕的婚姻關係,在城裏找個門當户對的再嫁。
不過許燕吉並不這樣想,她為這個老頭子的堅守而感動。她回到了陝西農村,把老頭的户口遷來了南京,還為他謀了個養羊的工作。
後來兩人相繼退休,也在家裏過起了安定的小日子。許燕吉仍被四處邀請講座,而魏兆慶就坐在家門口看路上飛速馳騁的汽車傻樂呵。有時兩人還牽着手去太湖、黃山等地旅遊。
而後來,魏兆慶先她一步去世了。兩人攜手度過了30年的風風雨雨,而如今又只剩了許燕吉一人。她開始拿起了筆,開始把對往事的回憶一筆一筆記下,細數當年的滄桑與不堪。
她直接就將自傳命名為《我是落花生的女兒》,用意就是告訴世間的人們,不光要看到表面那些漂亮的花,也要看到泥土下面那些不怎麼好看的根。
這是她在多災多難的人生中至始至終堅守的樂觀信念,儘管她的一生飽含了悽楚與苦淚,但她從不放棄自己的生命,而選擇樂觀與温暖。
在那樣動盪的年代裏,像她這樣遭到時代挫折的人有很多。往往很多人抱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心態任他宰割,甚至一些極端的知識分子,一時難以忍受侮辱,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許燕吉在命運的為難下,依舊走着自己的路,為自己安身立命。儘管時代的風雨不止,道德受到踐踏,而她的絕處逢生向我們透露出人生的無限可能。
且她對於愛情的態度,也同樣值得我們思考,是否是需要每天的甜言蜜語和豪禮相贈才能代表愛情,她對魏兆慶的忠貞和不捨,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別樣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