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考消息網9月11日報道(文/徐劍梅)
2001年9月11日,美國本土遭遇歷史上最大規模攻擊,恐怖分子劫持四架民航客機衝向美國經濟、軍事和政治象徵的世貿中心雙子塔等建築,造成2977名平民死亡。
在震驚、混亂和悲傷中,這場恐怖襲擊為號稱“美國世紀”的20世紀畫上休止符,開啓了21世紀的大門。
意想不到的是,歷經20年,美國的“9·11”時代仍以震驚、混亂和創傷畫上句號。以“9·11”事件為發端,美國及世界的進程和國際格局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
記憶的代溝
“9·11”是一起無可爭議的世界歷史大事件,當時已經成年的人,多數可能一輩子記得它發生時自己身在何方。
飛機撞上世貿雙子塔時,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正在佛羅里達一所小學和孩子們念兒童讀物,白宮辦公室主任走到他身邊,附耳私語:“美國正在遭受攻擊。”小布什表情凝固,被敏鋭的攝影記者抓拍,成為定格於歷史的一幀經典畫面。
隨即,小布什及其幕僚緊急進入“空軍一號”和地下掩體。幾天後,小布什在國會參眾兩院聯席會議上發表演講,宣佈美國的“反恐戰爭從‘基地’組織開始”,併發出著名的世紀之問:“美國人在問,他們為什麼恨我們?”
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艾米·澤加特對那一刻她在做什麼記憶猶新。她説,當時,她剛當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公共政策教授,正在撰寫一本關於美國安全機構如何適應冷戰終結的著作。世貿中心雙子塔倒塌時,她正一邊看電視,一邊給孩子喂早餐。“我把孩子們從電視前拽開,在丈夫的懷裏抽泣,然後鑽進車裏,開車去了學校。”
奧巴馬的前副國家安全顧問本·羅茲是“9·11”事件親歷者,當時24歲,在紐約念研究生。羅茲説:“我看到第二架飛機撞向世貿中心,接着看到第一座雙子塔的倒塌。我生命中到那時為止所做的一切突然變得都微不足道。我走了幾英里路回到公寓……接下來的幾天裏,我住的皇后區舉行了好幾場消防員的葬禮。”
2019年,羅茲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講授美國總統言論和外交政策課程。他的感觸是——他的學生們閲讀小布什在“9·11”事件後的演講,“就好像它來自另一個星球”。學生們列舉的美國當前最緊迫問題中,氣候變化高居榜首,其次是經濟不平等、學生債務、結構性種族主義等等。羅茲説,沒有一個學生提到恐怖主義。
美國疾控中心數據顯示,如今,超過7000萬美國人出生在“9·11”事件發生之後,另有數百萬美國人當時過於年幼,同樣“無法理解隨之而來的破壞和蜕變”。
20年一彈指,時代已發生重大改變。新問題層出不窮,老問題不再突出。早在“9·11”事件十週年時,英國《經濟學人》就指出,西方公眾對恐怖主義的關注程度大為下降,金融危機的爆發,使得“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以及富裕國家民眾來説,經濟安全已經成為比物質安全更為緊迫的問題”。
皮尤研究中心民調顯示,近年來,隨着經濟、新冠疫情、種族主義等問題日益成為公眾關注的緊迫問題,將恐怖主義視為國家重大問題的美國人比例大幅下降。到2020年,僅四分之一美國人認為恐怖主義是個大問題,醫保和聯邦預算赤字則被列為首要問題。
美國不少專家認為,“9·11”事件將美國生於上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中期的“千禧一代”與生於90年代中期的“Z一代”區分開來。對前者來説,“9·11”同時也是強烈的情感記憶,而對後者則更像是被灌輸的二手知識。
“9·11”時代“是一段美國早就應該結束的歷史”,在“9·11”事件20週年紀念日來臨之際,羅茲如是説。他的看法,在美國輿論中頗具代表性。
昂貴的失敗
20年前,“9·11”事件發生不到一個月,美國便朝野高度一致地發動了阿富汗戰爭。當時報章上,亦曾出現開戰容易止戰難的警告,以及從大英帝國到蘇聯,阿富汗乃“帝國墳場”的殷鑑之憂,而白宮和五角大樓,信誓旦旦對進攻之後的下一步乃至下幾步均有方案。當時幾乎沒有人預料到,美軍在守撤之間,徘徊20年。阿富汗戰爭跨越4名美國總統的任期,演變成為美國曆時最久的一場戰爭,漫長到其本身成為美國“9·11”時代“倉皇的休止符”。
20年間,超過2400名美軍在阿富汗喪生,而失去性命的阿富汗人則數以萬計。據布朗大學研究人員估計,在美國入侵和佔領阿富汗期間約有17萬人死亡。另根據布朗大學的戰爭成本項目,全球反恐戰爭最終花費了美國大約8萬億美元,一説在阿富汗至少花費了兩萬億美元。
以如此高昂的代價,美國仍然步了大英帝國與蘇聯的狼狽後塵。重演“西貢時刻”的美國,如同先前那些自恃優越的大國,沒能把阿富汗變成他們喜歡的樣子。重掌國家政權的塔利班,與戰前相比,控制了更多的地區,擁有了更先進的武器,還贏得“打敗一個超級大國”的名聲。美國前政府高官大衞·羅斯科普夫在《大西洋》月刊上撰文評論説:“無論以何種標準衡量,這場美國曆時最長的戰爭都是一場代價高昂的失敗……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美國政治和軍事領導人20年來錯誤決策的頂峯。”
有專家分析説,美國陷入阿富汗泥潭,與發動伊拉克戰爭的“重大錯誤”密切相關。美國以最終被證明為莫須有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入侵伊拉克,逮捕和毆打無辜的伊拉克人,打開了“潘多拉之盒”。正是伊拉克戰爭的牽制,製造中東的動盪,催生新一代恐怖分子,給了塔利班喘息之機。
不過,儘管從阿富汗的狼狽撤軍,對美國國際形象造成沉重打擊,拜登因此支持率大跌,但儘快結束阿富汗戰爭,始終是這些年來動輒劍拔弩張的美國兩黨難得的共識之一。早在十年前,民調已顯示美國公眾對戰爭感到厭倦。小布什之後的三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大幅壓縮駐阿美軍並從伊拉克撤出戰鬥部隊,特朗普明確設定從阿富汗撤軍最後期限,而拜登只是推遲3個月而已。
羅茲説,到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小布什總統任期結束時,已經不可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美國對“9·11”的反應弊大於利。他回憶道,奧巴馬連任後,便致力於改變外交和國家安全政策的優先事項,白宮內部就如何結束“9·11”時代展開討論。2013年,奧巴馬在美國國防大學發表演講説:“過去10年裏,美國在戰爭上花費了一萬億美元,導致赤字激增,限制了我們在國內進行國家建設的能力。”中東大變局中,奧巴馬不願承擔直接干預的成本,提出“從後領導”,已透露力不從心的徵兆。
前美國駐阿富汗大使厄爾·安東尼·韋恩回顧説:“我們的部分錯誤在於,我們認為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硬實力做太多事情。”
深重的“內裂”
“9·11”會被視為加速美國衰落的催化時刻嗎?
20年反恐戰爭,在“9·11”20週年來臨前慘淡收場,令曾任美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務特別代表的詹姆斯·多賓斯用“失落”來形容這段時期。他認為,入侵伊拉克可能是美國建國以來外交政策中最糟糕的一個決定。但美國過去20年的“失落”根本原因還在於美國國內發生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加劇了國民共識的瓦解”。
究其原因,多賓斯説,答案又回到了日益擴大的收入差距,90%的好處流向了最富10%人羣。美國外交政策被視為戰後國際秩序主要支柱,但不相信美國外交政策所追求目標的一代美國人大幅增加。
斯賓塞·阿克曼在其著作《“9·11”時代如何破壞美國的穩定,造就了特朗普》一書中説,對“9·11”的反應在美國國內產生了深刻的負面影響。戰爭加劇了美國國內分裂、仇外和對少數族裔更廣泛的恐懼,官員將酷刑和引渡作為政策工具,就伊拉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他們在阿富汗取得的進展撒謊,但卻無人被追究責任。
民調顯示,“9·11”事件發生後,美國民眾在很大程度上擱置了政治分歧,並對政府表現出很高的信任度——2001年10月的民調顯示,當時六成美國成年人表示信任聯邦政府。但如今,多名學者指出,美國衰弱和衰落的長期根源更多地來自國內而非國際,金融危機加劇了全球化帶來的巨大不平等,加深了美國的內部分歧。美國社會和政治嚴重的兩極分化,對美國的全球地位直接構成挑戰。
內裂如此,對外,小布什之問“他們為什麼恨我們”並未得到解決。當年小布什自問自答説:“他們憎恨我們在這裏看到的——一個民主選舉的政府。”
但在羅茲看來——並且很可能更接近真相,美國被憎恨的不是民選政府,而是它的外交政策。
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第一年的“9·11”紀念日那一天,記者在華盛頓市中心司法廣場採訪,邂逅牧師理查德·格雷厄姆。他對記者説,“9·11”事件發生後,“在某些方面,我們(美國)對形勢作出了過度反應,我們變得太容易驚恐”。這位文質彬彬的牧師説:“我認為我們需要確保自身安全,但現在我們對此這般沉迷,讓彼此、讓鄰居,都感到不舒服。”
在格雷厄姆看來,“9·11”事件是對美國的一個警示,那就是世界對美國的看法,並不像美國人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美國需要更加了解世界各國民眾怎麼看待美國。”
“9·11”事件20週年之際,這樣的聲音反覆出現。羅茲就表示,美國面臨的不僅是結束“9·11”事件後發動的戰爭,而且需要改變美國看待世界的整體方式,重新思考美國政府和社會的方向。
而對世界而言,可能最重要的問題是,美國會吸取什麼教訓,會改變美國外交的方式嗎?在這個越來越不安定的世界,如果國際社會仍然不得不面對一個不吸取教訓、自以為能掌控一切的美國,21世紀將會怎麼樣?
在“9·11”事件20週年之際,仍在肆虐美國的新冠疫情已經深刻改變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奪走了遠比“9·11”恐怖襲擊多得多的生命,使經濟遭受嚴重衝擊,疫情也將對地緣政治產生深遠的影響。
哈佛大學國關教授斯蒂芬·沃爾特認為,“9·11”對後世的意義,不取決於那天實際發生什麼抑或過去20年的應對,而更多地取決於美國等國從今天開始採取的行動。雖則20年後的今天,對世界一些地方來説,它可能已成為一個歷史腳註,但未來幾十年發生的事情,或將決定百年後人們如何紀念“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