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逝者丨因公犧牲的民警沈茗傑:在一場搜救中,告別24歲的夏天

由 慕容亦凝 發佈於 綜合

沈茗傑愛笑,笑起來時眼睛彎成兩道月牙。他把這副温暖的笑容,留在了學生時代的合影上,留在了朋友的回憶裏,只漏掉了遺體告別儀式上的那張遺像——身穿警服,目光平和且堅定。


沈茗傑。  受訪者供圖


7月2日,這位在廣東省江門市公安局蓬江分局刑事偵查大隊負責法醫工作的24歲見習民警,在一場搜救任務中,被崖頂鬆動的山石砸中,經搶救無效殉職。7月8日,他被增選為2022年第一季度“江門好人”候選人。

 

人們沒有忘記他。得知他犧牲,從小到大的朋友們,特意為他創建了名為“關於沈茗傑同志的回憶錄”的在線文檔。近2萬字的留言,跨越12年的細碎片段,都與沈茗傑年輕的面孔重合,他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永遠鮮活,永遠熱忱,永遠是這個夏天的模樣。”


不怕髒、不怕累的新人

 

這是沈茗傑7月2日當天出的第三趟任務。中午,他接到通知,要和同事前往江門市蓬江區杜阮鎮蓮花山,搜救一名疑似墜崖的羣眾。

 

7月的江門正值雨季,加上台風的影響,一位網友記得,事發前夜風大雨大,“到處都是噼裏啪啦的聲音。”

 

事故現場在一處懸崖下的水塘邊,崖高近30米。沈茗傑所在的搜救小隊繞道懸崖對面的小路,艱難抵達。沒人能預料,崖頂的山石被雨水泡了一夜,突然鬆動墜落。

 

“出事了,小沈好像被砸到了。”當天下午,沈茗傑的同事殷達明接到了消息。趕到醫院時,搶救室已被痛哭聲包圍。

 

從同事們的講述裏,殷達明拼湊出了那個下午——石頭碎成片往下掉,散在地上的石塊有碗口大,沈茗傑被砸中,另外3名同事也被不同程度砸傷,其他救援人員冒着山石再次墜落的風險,衝上去,將幾人救出、送醫。

 

醫生沒能救回沈茗傑。

 

殷達明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一切都那麼尋常——在單位,他坐在沈茗傑旁邊,那個年輕人的工位上還放着常背的黑色揹包,裏面塞着一瓶沒用完的消毒洗手液。事發那天,沈茗傑出完第二個任務,回來得晚,錯過了午飯,匆忙衝去下個現場時,嘴裏還叼着沒吃完的麪包。電腦依舊開着,辦公聊天軟件不斷閃爍着消息提醒。

 

還有三四個月,沈茗傑就能轉正了。殷達明毫不懷疑沈茗傑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法醫,儘管他畢業還不到一年,但理論知識紮實,也願意鑽研。他總是翻出一些繁瑣的舊案,向老師傅們請教,那些專業書籍也常被他整齊地摞在桌上,時不時地拿出來研究。

 

工作中的沈茗傑。  受訪者供圖


沈茗傑總講,作為新人,自己要多學一點、多做一點。大學還沒畢業時,沈茗傑就來到江門市公安局實習,殷達明的印象中,他總是笑眯眯的,什麼活都搶着幹。有時要解剖屍體,沈茗傑便主動套上解剖服、戴好手套做幫手,一點也不怕髒。

 

入職以後,沈茗傑更是努力。基礎性的統計工作,都主動攬下;簡單的傷情鑑定書,他也認真寫,幾乎每天都晚走一兩個小時;有時,即便不是自己值班,遇到案子,他也主動跟過去;房子就租在警隊附近,走路不過十幾分鍾,遇到突發情況、臨時加班,他從沒怨言。

 

“多做些現階段力所能及的事情,日後才會更快獨立上手。”沈茗傑常和殷達明説。半個月內,他共參與現場勘查11宗、屍體檢驗8具、傷情檢驗7宗。

 

體貼的“阿胖”,有理想的民警

 

沈茗傑其實不太符合人們對法醫的印象,在大學同學眼中,他聰明又灑脱,從不在意條條框框,上課時,常把頭埋在課外書裏,把耳機線藏在袖子裏聽歌,但考試總有不錯的分數。課間,他還會騎着小電動車,溜出去買美食。

 

生活中的沈茗傑。  受訪者供圖


他喜歡看書,從青春文學到哲學社科。小時候,大家搶着玩溜溜球、四驅車、釣蝦,沈茗傑更願意貓在家閲讀,這讓他比同齡人更成熟穩重。朋友們遇到困惑,喜歡找他聊天,他的懷抱總是敞開的。有人碰到難題,他耐心地講解,有人哭了,他一定過去安慰。同學們常喊他“阿胖”“阿黃”,他也樂得接受這些綽號,從不發脾氣。

 

他是個體貼的朋友。一位高中同學還記得,有時,沈茗傑會拎一大堆早餐,挨個發給大家。這個習慣保留到了畢業後,一次,晚上10點半,沈茗傑拎着幾份宵夜,給了還在加班的同事,“正好我從這邊路過,看你們加班,就點了些吃的。”

 

看着這個從中國醫科大學法醫學系畢業的高材生,殷達明時常困惑:“你高考分數那麼高,怎麼選了法醫?”

 

“法醫是一種無比崇高的職業,不僅為生者謀求屬於他們的權利,也為死者説話,為他們找回公平公正。”沈茗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當我第一次看到‘為生者權,為死者言’這八個字時,着實被震撼到了。”

 

2021年,沈茗傑從中國醫科大學法醫學系畢業。  受訪者供圖


2021年大學畢業後,沈茗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江門市公安局蓬江分局。正式到崗前,蓬江分局刑偵大隊教導員王曉輝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沈茗傑的回答也沒變過:“警察、法醫都是崇高的職業,能夠揭露案件真相,為受害人討回説法,既有挑戰性,也有正義感。”

 

2021年11月,沈茗傑正式入職。為了事業,沈茗傑還和父親約定,先在工作滿5年後考取法醫鑑定人職業資格證,再考慮結婚。為了得到多方面鍛鍊,今年6月中旬前,他先後被派到蓬江分局反詐中心、棠下派出所等單位任職。

 

反詐中心、基層派出所的工作與法醫不同,更多時間裏,他需要直接面對羣眾。來自浙江湖州的沈茗傑首先要克服語言障礙——花了幾個月學習、練習粵語,溝通終於不再是難題。

 

基層鍛鍊期間,他共處理反詐預警數據7287餘條;主動承擔最苦最累的巡邏防控、出差押解等工作,兩個月先後處置警情126起,救助困難羣眾35次,協助抓獲嫌疑人23人;3月份時,他還利用專業知識,成功辨認出一具高度腐敗的水浮屍。


沒能履行的諾言

 

在父親沈峯眼裏,兒子很讓人放心。沈茗傑參加工作前,沈峯特意囑咐,做人要用好三個頭——舌頭,嘴巴要甜一點;拳頭,特殊情況下保護自己;筆頭,要多思考、多寫東西。兒子都做到了。


工作中的沈茗傑(左)。  受訪者供圖

 

最後一次見面是3月份。那次,沈峯請了7天假,出發前一天,因為太興奮,睡不着,他將原定為中午的出發時間改到了凌晨。後備廂裏放着土特產、夏天的席子和日用品,沈峯握上方向盤,向江門駛去。1500多公里的路,他不覺得苦,抵達最後一個服務站,是凌晨3點,因為不想打擾沈茗傑,乾脆等到天亮,才往兒子的住處開。

 

小小的出租屋整潔明亮,那是沈茗傑前一天特意打掃的。他和奶奶視頻時説:“爸爸要來了,要把衞生搞搞好,免得他擔心。”

 

那幾天,父子倆把身影留在了江門的潮連島、騎樓和公園裏,也把許多事情都留在了以後——他們去看了很多樓盤,沈峯琢磨着,秋天的時候,給孩子在這裏安個家;再有幾個月,沈茗傑的妹妹就放暑假了,到時候,一家人開車到江門,好好逛一逛;等到妻子退休,他們就搬來江門,住處離兒子只有“一杯茶的距離”——“如果他打電話説要過來吃飯,我就泡上一杯茶。等他進家門時,正好可以喝下那杯茶,不燙嘴。”

 

沈峯還問兒子,春天的時候能不能想想辦法,弄棵榕樹苗回去栽,“你妹妹一定高興。”沈茗傑答應了。

 

父親能理解後來的意外。他曾是消防兵,又開了多年長途客車,碰到的事情多,也知道什麼是“手握方向盤,腳踩鬼門關”。7月2日晚上,沈峯晚飯剛吃了一半,就接到了教導員王曉輝的電話。

 

聽筒裏的聲音委婉,沈峯一路顫着趕到了江門。他告訴自己“穩住”,不要把情緒露在妻子面前。但摸到沈茗傑身體的那一刻,他的心臟像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雙眼一黑,癱在了周圍人的懷裏。


7月5日,沈茗傑的遺體告別儀式在江門舉行。  受訪者供圖

 

發小孟軍給沈茗傑的母親打了電話,本想説些安慰的話,沒想到被反過來囑咐:“生命真的很脆弱,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願你一切安好。”

 

朝夕相處的好友、僅有一面之緣的同學、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都湧到沈茗傑大學期間發表的文章下留言,“死亡,不會是生命的終點,只要我們永不遺忘。記憶,是最寶貴的力量,可以對抗虛無。”

 

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那天,沈峯戴上了兒子送他的腰帶。今年父親節,沈茗傑準備了這個禮物,當時,沈峯告訴他,“爸爸只要你健康平安。”

 

(應受訪者要求,孟軍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左琳 實習生 崔健

 

編輯 彭衝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