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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到了上海,第一份工作是在淮海路上。初夏的清晨,火車裹着滿身霞光停靠在剛剛甦醒的月台,長舒了一口氣——上海站到了。我拖着行李箱,茫然地隨着大隊人馬往出站口挪動。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是人事部門的電話:坐地鐵一號線到衡山路站下,從二號出口出來後走到淮海中路與湖南路交叉口,再向東行一百米,就到了。温婉綿柔的吳儂軟語傳來,別有一番韻味。尤其是“湖南路”“衡山路”這幾個名字,一聽就讓我倍感親切,對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一下子親熱起來。
單位在一座鬧中取靜的院子裏,面積不大但設施完善,食堂三餐兼備,還周到地為我安排了住處。上班,忙碌而充實。同事中大多數是上海本地人,平時工作交流用普通話,也會夾雜一些常用的滬語。我並不因此感覺被隔閡,而是直問不諱,同事們也樂得一一指點,順帶講一些“老城廂”的舊事,給緊張的“八個小時”綴上一把歡喜輕鬆的佐料,也成了我一點點了解淮海路、瞭解上海的“入門教材”。
淮海路的歷史已逾百年,西江路、寶昌路、霞飛路、林森中路,都是它曾經的名字。1950年,為紀念淮海戰役勝利,冠以現名。上海圖書館就在馬路對面,中午休息時間足夠讓我挑選心儀的書本,下班後即可盡情遊弋於知識的海洋。在同事指點下,我還得知上海交響樂團設在毗鄰的湖南路上,每逢週末晚上必辦一場室內音樂會。可以説,方圓五百米之內,冷暖無憂,精神食糧也富足,我不禁有了一種“吾心可安”的喜悦。
彼時手機只能打電話發信息,互聯網與日常生活還沒有實現無縫連接,結伴逛街是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同事消磨下班時光的常事。一遍遍或閒適或匆忙地穿行,我開始分清,淮海路總共有三段,分別為淮海西路、淮海中路和淮海東路,狹義的淮海路僅指淮海中路一段。這條喧囂繁華的街道上,現代化商場、寫字樓林立,潮流名品薈萃,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總是車水馬龍、流光溢彩。年輕的我們儘管囊中羞澀,但沉浸於它新潮時尚、明媚歡快的氛圍中,也是一種樂趣。
得益於近水樓台的優勢,在日復一日的晨昏相伴中,我還看見了淮海路從容優雅的另一面。老建築常沐着朝霞或夕陽與我們不期而遇,它們與那些光鮮亮麗的摩登大樓毫不違和,沉靜大方地佇立於街角,不張揚,也不卑微。明朗的輪廓,挺拔的身姿,精巧的門庭,演繹着不同的主題:宋慶齡故居、逸村、聶耳舊居、武康大樓、鴻英圖書館舊址(徐彙區藝術館)……時光把雋永的氣息沉澱得靜水流深。
與同事們打成一片後,我才發現,不少人一邊工作,一邊在附近的大學攻讀更高學歷,難怪他們每天都風風火火、有章有法。我當然也不願意落後,獲得了去華東師範大學深造的資格。為了方便讀書,我買了一台兩輪電動車。很多工作日的晚上以及週末的白天,紅色的電動車載着我從淮海路轉到湖南路經過江蘇路到延安路,沿着內環線到達位於中山北路的華師大校園。4月的櫻花、仲夏的清荷、秋日的梧桐,把平淡的日子一一串起,裝扮得繽紛爛漫,生活也因為添了風霜雨雪變得豐盈沉實。
猶記得一個冬日的晚上,下課後已9點多,一陣緊過一陣的寒風直催着我往回趕。電動車帶着我在深沉的夜色裏穿行,半路上飄起了雪,讓我格外興奮。昏黃的路燈下,往來的車輛漸漸稀少,路上安靜得有些孤寂,我甚至能夠聽到雪落在雨披上的簌簌聲。到了單位的停車棚裏,丁零咣噹的聲音,驚動了值晚班的保安。正要走出車棚時,他候在門口,遞過來一杯水:快暖暖,當心感冒。正凍得牙齒打架的我,毫不客氣地接過杯子,温熱的水緩緩從口唇潤到心底,回宿舍的路也變得輕快利索。體貼的室友聽到動靜急急為我開門,她細細準備的毛巾、紙巾、電吹風已經候我多時。那個夜晚,雪,在窗外肆意飄灑,我,被團團暖意包裹得將要融化。
2011年,我決定回鄉定居,辦妥手續後踏上南歸的高鐵。安放好行李,隔着車窗往外看,心緒忽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扯痛。驀然驚覺,我在這座繽紛璀璨又活力十足的城市裏,度過了兩千多個日夜,朝朝暮暮相依廝守,已然生出千絲萬縷的情愫,平日裏不動聲色,難以察覺,一朝惜別,心裏便掀起了驚濤駭浪。
回到闊別已久的湘江之濱,職業重新定位、結交新的朋友、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一樣追着一樣,應接不暇。每當我招架不住時,淮海路便悄然自記憶深處浮出,温柔攬我入懷,把我橫衝直撞的心緒安撫得温順平和,把千頭萬緒的一團亂麻理得有板有眼,一如往昔好奇又缺乏方向感的我徘徊在弄堂裏不知歸路,總有熱情的指路人引我至柳暗花明處,讓我緊蹙的眉頭又舒開成滿面陽光。
長沙與上海,相隔千里。一條淮海路,讓難以忘懷的奮鬥歲月常駐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