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是當代作家嚴歌苓創作的一部回憶性質的長篇小説,寫的是20世紀70年代軍隊文工團的故事。小説圍繞文工團男兵劉峯因 “觸摸事件”被下放處理一事,展開了對一代人共同青春回憶的追溯,並藉此剖析了特定年代裏,集體和自我的關係,探討了一代人的命運變遷。
小説《芳華》於2017年正式出版,同年,馮小剛將其搬上銀屏,重現了70年代文藝兵的“芳華”歲月。在影片《芳華》中,男主角劉峯是部隊中的“勞模”、“標兵”形象,更是一個善良到近乎沒有原則的“老好人”。
在文工團裏,劉峯一直以一個“老大哥”的身份照顧部隊裏的女兵們,幫助她們成長、進步。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政治高壓的年代裏,面對諸如蕭穗子這些身份敏感的女兵,劉峯不僅寬容以待,還對她照顧有加;面對處處遭人歧視、落落寡合的新兵何小萍,劉峯是部隊裏唯一一個以無差別之心待她的人。
永遠以一種無私奉獻精神待人,不分對象,這就是劉峯。同時,在部隊中,面對同志們避之不及的髒活累活,劉峯也樂意往自己身上攬。他放棄個人休息時間,專去做些別人眼中費力不討好的事:修地板、補牆面、捎包裹,主動承擔“抄跟頭”的“苦活”等。
因為這種“無怨言”的付出,戰友們漸漸對劉峯的熱心與奉獻習以為常,於是影片中出現了極其滑稽的一幕,部隊豬圈裏的豬跑掉了,女兵沐浴間的掛鈎壞掉了……無論大事小事荒唐事,所有人下意識的反應都是——找劉峯。
幾年時間內,劉峯任勞任怨的出色表現為他掙下了堆積如山的獎狀、獎品。然而,這些看似羨煞旁人的榮譽,卻也成了他的枷鎖,嚴歌苓這樣寫道:
所有的獎品都是對“閹割”的慰問,對苦差的犒勞,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確認,你那麼“雷鋒”,那麼有品,不準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慾的污染。
劉峯沒想到,眾人一致給予他榮耀與道德讚賞的同時,也將他推上了一個隱形的“神壇”,剝奪了他成為凡人百姓的權力。終於,在“觸摸事件”中,一直以來被忽視真實人性的劉峯,情難自禁地觸摸了暗戀對象林丁丁。
在那個對男女關係諱莫如深的年代裏,這種觸摸本就是禁忌。更可怕的是,這個禁忌發生在了劉峯身上。他是英雄,他是活雷鋒,怎麼能有這種骯髒的“私慾”呢?對此,事件主角林丁丁的第一反應就是大喊救命,她説,“他怎麼敢愛我?”任何人都有資格愛她,唯獨劉峯不行。
林丁丁哭着説:“誰讓他是活雷鋒呢?”就因為他幹盡好事,佔盡美德,一點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結果他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好多年了,這一點幻滅讓林丁丁崩潰。於是那個曾經默默享受着劉峯帶來的無盡好處和“特權”的林丁丁,還是告發了他。
而劉峯引發的“觸摸事件”經過惡意引導、任性定罪,也由一場求愛演變成了一場誘姦女兵的戲碼。“英雄”劉峯在你一眼,我一語的集體輿論中,被釘在了恥辱柱上抽打,朝夕相處的戰友們,全然將昔日那個有情有義,任勞任怨的劉峯拋諸腦後。他們統一充當了審判者的角色,批判劉峯,並將這樣的行為榮耀化。
經過“觸摸事件”的劉峯最終跌下了他本不願走上的“神壇”,被下放至連隊,後來又上了中越戰場,那隻觸摸過林丁丁的胳膊最終丟在了槍林彈雨之中。隨着戰爭結束,新時代終於來臨,可劉峯的時代卻過去了,現實社會中,“劉峯式”的好人再無立錐之地。
關於劉峯的後半生經歷,馮小剛在影片中用幾個輕描淡寫的鏡頭就淡化了,這大概也是出於對觀眾的慈悲。然而,在原著中,劉峯的結局卻給人心靈以沉重一擊,教人始終意難平。
多年後,當昔日戰友蕭穗子和郝淑雯再次遇見劉峯時,這個從戰場上歸來的英雄已經淪為窮困潦倒的底層人物,只能通過做些盜版書生意,勉強餬口。沒了榮譽光環的劉峯的確活得不再高尚,可他堅持的處事原則,卻又讓人不得不發出感嘆,究竟是什麼力量教他身處邊緣,卻依舊堅持播種善良?
原來劉峯是為了養活母親和女兒才來海南闖蕩。劉峯早先在老家已經結婚,並和妻子生下了女兒。可惜當時的劉峯不僅殘疾在身,而且窮困失意,妻子難以忍受這種生活,於是狠心拋下女兒,同一個長途車司機一走了之。對此,劉峯説:“至少對方四肢健全……”
在海南做生意的日子裏,劉峯遇上了做皮肉生意的髮廊女小惠。從劉峯的角度來看,小惠販賣肉體與他販賣盜版書在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種迫於生活的無奈之舉。大抵是出於同病相憐之情,劉峯一直勸小惠多看書,還教育她學習知識手藝,希望她早日走上正途。
劉峯顯然不愛小惠,但他堅持自己那套“好人”的處事準則,渴望解救小惠。他近乎自信,自己可以改造小惠。於是,劉峯固執地,用為數不多的錢,送小惠去學習美甲、學習插畫,希望她能以一技之長養活自己,奈何小惠吃不了學習的苦頭,每一次都以半途而廢告終。
但是即便如此,劉峯也信誓旦旦地對小惠保證:“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可小惠心裏想的是,老孃從老家來,就是不想吃糠咽菜。小惠在自由職業女性這條路上沒走通後,又開始濃妝豔抹、出入酒店,試圖重操舊業,她和劉峯的矛盾也隨之爆發。
劉峯其實比小惠還希望她擺脱不堪的過去,但是他沒想到,這種一廂情願的善意,並非用在每個人身上都會被理解。一直到劉峯生意破產後,小惠主動離開了他。可是誰會想到,徹底落魄的劉峯,再次信仰了“好人做到底”的原則。
郝淑雯借給了劉峯1萬塊之後,劉峯幾乎沒有猶豫地把這筆錢盡數給了小惠。十年時間裏,他一點點地還債,沒有看到小惠已經用這筆款子做出了大高鼻子,雙眼皮,攬到了星級飯店裏頭的“高級生意”,而這何嘗不是一種對善良的莫大諷刺?
在自己都難以生存之際,還能想着分一杯羹給身邊的人,這就是平凡人劉峯至死不渝的信仰。在小説的最後,晚年的劉峯患上了難以治癒的腸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為了不麻煩別人,他偷偷地躲起來,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嚴歌苓借蕭穗子之口説:
“劉峯就是這樣一個健康的時候隨你麻煩他,沒了健康他絕不麻煩你的人。”
在平凡人的一生中,劉峯毫無疑問是個平凡英雄。而嚴歌苓通過劉峯這一人物形象,其實也在啓發我們對“好人”的探討。
在小説《芳華》中,劉峯一直以一個“好人”、“英雄”的形象深入人心,那些好人好事帶來的榮譽似乎都在宣示着劉峯生命的一切價值。然而,隨着劉峯被下放參戰,及至外出闖蕩,屢屢碰壁。
有一次,郝淑雯見劉峯潦倒,特意告訴丈夫,劉峯是個好人,有意讓他為劉峯在自家單位謀職,可她丈夫卻滿懷鄙夷地説:“好人是什麼人?他公司可沒有閒飯給好人吃。”其實,到此為止,相信很多人都能感受到:在新時代中,當好人沒了“英雄”的外衣,已經成為一個“無用”的標誌,讓劉峯陷入不被需要、不受尊重的尷尬地位。
“好人沒有好報”,這句話如果用在劉峯身上,很多人會誤以為是時代問題。事實上,真正造就劉峯這一命運悲劇的是,他錯誤地以為,好人就是要一心維護公共利益,摒棄個人利益。
因此,當自我前程選擇與他人形成衝突時,劉峯習慣性的選擇退讓,這種慣性思維導致他的自我利益持續受到侵害。也正因如此,劉峯失去了自我發展的空間和可能。
在影片中,馮小剛加入了一個細節,深化了劉峯的這種心理。當組織單位有意為劉峯提幹時,劉峯慷慨地將這個名額拱手讓出。領導問他:“你難道不想進修嗎?”劉峯答:“做夢都想。”但是他還是推諉説,自己更想待在目前的崗位上,參與文工團的幕後工作。
劉峯的這一奉獻人格,其實是70年代,集體主義意識形態下的產物。劉峯認為,只要充當好一個集體中的“螺絲釘”角色,就能幫助集體正常運轉。但是在新時代變革的陣痛之下,社會的發展越來越需要通過個體的發展來促進。而劉峯身上那種恪守德行的本質反而讓他錯失了許多良機。
“老好人”為什麼老是活不好?其實這是社會環境因素與個人思想意識夾擊之下的“雙重悲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