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法則:歐洲與德國之道》, [英]保羅·萊弗 著,邵杜罔 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
原作者|保羅·萊弗
摘編|李永博
“歐洲突然開始説德語了”
2011年11月,一位在自己國家以外鮮為人知的德國政客,因為在一次演講中吹噓“歐洲突然開始説德語了”而獲得了安迪·沃霍爾式的15分鐘名聲。
基督教民主聯盟(簡稱:基民盟)議會政黨團體領導人沃爾克·考德明確指出,他的講話並不只有字面上的象徵意義。他説的不只是德語的使用,還有德國政府關於如何在歐元地區實現經濟穩定——消除預算赤字、提高税收和減少公共支出——的觀點,現在已被德國之外的所有歐洲國家認同。
他説的這兩方面都沒錯。演講發表幾周後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在過去的5年中,歐洲學校裏將德語作為外語學習的學生人數急劇下降。例如在荷蘭,這一比例從86%下降到44%。在英國,這一數字更低,以至於一些教師開始議論,德語課是否會在英國學校的課程表中消失。2011年11月,當歐元區面臨最嚴重的金融危機時,歐盟首腦會議做出決定,開始就所謂的《財政聯盟條約》進行談判。條約中規定的正是德國政府長期以來所倡導的規則:對於平衡國家預算,以及對國債和赤字規模的嚴格控制,將以法律承諾的形式進行約束。人們猜測,一旦該條約生效,德國在應對危機上可能會更為開放,例如發行歐元債券,或對歐洲央行進行更多幹預。但是德國政府沒有對此做出任何承諾。歐盟首腦會議的決定所發出的信號非常明確:要挽救歐元,就必須按照德國所倡導的規則去辦。
這個條約最終於2012年3月正式簽署(由除英國和捷克共和國以外的所有歐盟成員國簽署),它以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形式,確立了歐元區成員國在制定其財政和預算政策時必須遵循的規則,並且規定將按條約對歐元區成員國進行監督,違反條約的國家將受到制裁。條約反映瞭如何組織國民經濟的思路,這個思路並非德國獨有,卻是歷屆德國政府大力倡導的。從此以後,這個思路將支配整個歐元地區,而且不允許出現任何偏差。
保羅·萊弗,英國退休高級外交大使,《柏林法則》作者。1997年至2003年,保羅·萊弗爵士擔任英國駐德國大使。他曾在北約、歐盟委員會任職,擔任英國聯合情報委員會主席,並在外交部擔任歐盟和經濟主管。2004年至2010年,他擔任被稱為“英國國防和安全智庫”的英國皇家聯合服務研究所主席。
自2012年以來,德國在歐盟政策制定方面的主導地位得到進一步加強。一系列席捲歐洲的危機——希臘破產、烏克蘭問題、難民的湧入——都是由德國提供解決方案並帶領實施的。同樣也是德國,為重新確定英國的成員資格制定了規則。在英國決定脱離歐盟之後,德國將在歐盟提供何種脱歐協議方面,發出決定性的聲音。
對於德國來説,這是顯示實力的黃金時代。碰巧的是,這恰好與德國在歐洲人最關心的領域即足球上的成功相吻合。2013年,拜仁慕尼黑隊和多特蒙德隊這兩支德國足球隊在英國倫敦的温布利球場進行了歐洲冠軍聯賽的決賽。2014年,德國國家足球隊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贏得了第20屆足球世界盃的冠軍。在那屆世界盃的半決賽中,德國隊遇到了東道主巴西隊,這也許是對新時代特徵的一次概括。兩支球隊此前都保持不敗,人們預計比分將很接近,多數人看好巴西隊。但那場比賽是巴西隊的一次潰敗。德國隊在6分鐘內攻入了4個球,半場比賽以5∶0領先,最終以7∶1獲勝。謙虛而慷慨的德國國家足球隊成了國家英雄,看上去好像德國統治了世界。
德國的難民政策一度讓默克爾飽受爭議。
“勉為其難”的歐洲霸權
在上個一千年的近一半時間裏,英國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標是防止歐洲大陸上出現一個占主導地位的國家。英國加入的同盟,和英國進行的戰爭,主要與這一目標有關。歷屆國王和首相都力求在歐洲維持所謂的力量平衡,總體而言這項限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英國獲得了一千年的自由而從未被他人佔領,就證明了這一點,這是其他歐洲國家沒能做到的。當然,在那些年裏英國所關注的力量就是軍事力量,今天的德國沒有那種力量。德國的武裝力量強大且具備相當的能力,但並不比英國或法國的軍事力量更為強大,沒有歐洲國家將德國視為任何形式的軍事威脅。當其他歐洲國家對德國的軍事能力感到擔憂的時候,它們並不是顧慮德國軍隊的規模,而是顧慮德國政府不願使用它們。
儘管德國對歐洲的主導靠的是軟實力而不是硬實力,但那種主導力量仍然是真實存在的。隨着時間的推移,它將超出歐盟內部政策制定的範圍。在整個烏克蘭危機中,都是德國率先尋求政治解決方案。這發生在2012年基輔的示威遊行之後,以及2014年和2015年烏克蘭東部爆發戰爭之後。
安格拉·默克爾是2015年2月12日《明斯克協議》談判的推動者,這項協議帶來了停火併防止了衝突升級。法國總統奧朗德陪同默克爾進行了各種訪問,並參加了在明斯克舉行的談判,但很顯然,默克爾是領頭人。在為期一週的外交活動中,她旅行了12500英里,訪問了基輔、莫斯科、華盛頓、渥太華、慕尼黑(舉行高級別跨大西洋安全會議的地方)以及布魯塞爾、明斯克。她花在打電話給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美國總統奧巴馬上的時間比任何其他國家領導人都多。她為亨利·基辛格那個隱晦的問題提供了答案:“如果我想和歐洲説話,我該給誰打電話呢?”普魯士軍事家克勞塞維茨在1832年寫道,戰爭是政治在其他方面的延續。現代德國表明,政治可以實現以前需要通過戰爭才能達到的目標。
德國總理默克爾。
德國在歐洲的領導地位可能是良性的,但前幾代英國政治家將其崛起視為英國外交政策的失敗。現在我們將要離開歐盟,我們將無力影響它的未來。
用英國權威的德國專家威廉·帕特森教授的話來説,德國是“勉為其難的霸權”。德國現在在歐洲擁有的那種權力,並不是德國政府有意識去尋求的東西,也不是德國公眾輿論所歡迎的。沒有哪個德國政客會夢想去使用“天生的領導者、命運的昭示、峯巔之城”那樣的短語,但當美國人在討論他們在世界上的角色時,卻會輕易地把它們説出來。英國保守黨大臣尼古拉斯·裏德利在1990年時提出的觀點導致他從英國政府中辭職,他認為經濟和貨幣聯盟是“德國人旨在接管整個歐洲的手段”。這種看法在當時乃至現在都是荒謬的。
不是德國要去當領導者,而是其他人選擇跟隨。
他們選擇跟隨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國家。德國是一個自由的民主國家,在公共生活中對體面、正直和自由有着很高的要求,並伴隨一套有效的公共行政和服務體系。它是一個擁有非凡的知識和文化傳統的國家,向世界開放。它通過自己的努力從經濟和政治的災難中恢復過來,以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的方式處理自己的過去。它對難民危機的反應可能很笨拙,但那是基於廣泛而令人羨慕的公眾同情心。正如我幸運地在過去5年中所做的那樣,生活在今天的德國就是要充分體驗歐洲和西方文明的美德。
即便是脱離了歐盟,英國也仍將受到歐盟發展方式的深刻影響。因此,也許值得研究一下德國為何能在歐洲獲得主導地位,而且更重要的是德國力求實現的目標是什麼。像任何國家一樣,德國也有自己的國家利益,這使其有別於它的朋友和鄰居。歐盟目前的狀態很好地滿足了德國的利益,這絲毫不令人奇怪,因為歐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德國塑造的。但是除了獲得對德國有利的結果這一簡單願望之外,德國在歐盟的領導地位還能為歐洲帶來什麼?
德國的政客們喜歡假裝那裏確實還有更大的前景。他們不間斷地若有其事地宣稱需要在歐洲建立所謂的“政治聯盟”,但從未闡明這種聯盟看上去是什麼樣,以及與當前的政治現狀又有什麼不同之處。他們似乎都同意的一件事是,這個聯盟不應該再讓德國的納税人支付更多的金錢。
普京與默克爾。
他們也傾向於看不起那些僅僅利用歐盟為自己的繁榮而謀利的人。
在德國,強調德國經濟受益於內部市場、共同貿易政策、競爭規則以及尤其是共同貨幣,是沒有多少聽眾的。並非因為這不是事實,而是因為在德國的政治言論中,歐盟被描繪成一個比單純讓德國經濟獲取成功的機制更偉大、更高尚的事物。
建立更為緊密的聯盟的口號幫助維持了這樣一種觀念,即歐盟一直在不斷自我完善。迄今為止,除英國外,德國的合作伙伴們已經準備好開始這一旅程。他們不會詢問“最終目的地是哪裏”那樣令人尷尬的問題,總是有一個新的政府間會議或一項新倡議的前景使歐盟發展的進程繼續下去,並帶來即將發生變化的希望。
隧道的盡頭並沒有光明
這樣的前景看起來越來越縹緲。即使在英國決定退出歐盟之後,也沒有計劃對歐盟的運作或運作方式進行任何根本性的修改。的確,有人在談論需要制定新的歐元區規則,但是對那些新規則可能採取的形式尚無共識。正如德國所倡導的那樣,它們是否應在預算紀律和監督方面做出更具約束力的法律承諾,以及在税收方面採取一些統一的標準?還是像一些人所希望的那樣,將歐元區國家的債務更大程度上集中起來,建立對普通借款的追索機制?由於目前這些基本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歐盟只能以現在的狀態向前走去。任何新的條約都需要好幾個成員國進行全民公投來批准,英國公投的經驗將讓大多數政府不去冒那個險。
同時,歐盟正在逐漸失去其公民的信任。皮尤研究中心在2016年6月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對歐盟持積極態度的受訪者在法國只有37%,在西班牙只有47%,在德國這一數字為50%。與10年前甚至5年前相比,下降的幅度很大。在許多成員國中,對歐盟持懷疑態度的人都在上升,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這一趨勢。
因此,隨着德國在歐盟中的勢力不斷增強,德國的政治領導人將會承受壓力,來解釋他們如何看待歐盟向前發展的道路。那些在德國的堅持下采取通貨緊縮政策,為留在歐元區內而緊縮預算的國家想知道可以得到哪些回報。不僅在希臘,而且在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國,選民們也變得越來越現實了,他們要求德國解釋現狀將如何得到改善。
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將不會得到任何答覆。沒有一個德國政黨有任何計劃改善歐盟夥伴的經濟狀況,也沒有一個德國政客主張在歐盟的整體方針上做出任何改變。沒有對未來的願景,現狀非常適合德國。
從最近的經濟危機中復甦的歐洲,並不是它的國父們曾經設想的那個歐洲,而是德國的歐洲。不是因為德國領導人試圖將統治施加於它們之上,而是因為德國的夥伴們選擇以這種方式接受統治。它們欽佩和羨慕德國所取得的成就,它們希望在德國的領導下也能取得一些成功。
它們的希望可能會落空。德國當然在歐洲行使權力,併為所有的歐盟決定提供動力,但是那些決定並沒有確立旨在為歐盟國家服務的目標。隧道的盡頭沒有光明,彩虹過後沒有金礦。
簡而言之,這是一股沒有目標的力量。
上文經浙江人民出版社授權摘編自《柏林法則:歐洲與德國之道》,有刪節,小標題為摘編者所取。
原作者|保羅·萊弗
摘編|李永博
編輯|羅東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