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的家長困在培訓班:我如何做才能成為合格的父母?

來源:中國青年報

兒子輟學後,葉琳開始強迫自己學習。她輾轉於網絡平台上各式各樣關於家庭教育培訓的直播間,為此,有時候會在半夜睡覺,早上6點半起牀。家人一度懷疑,她不是上課,而是被騙進了傳銷組織。最瘋狂的一次,她不顧家人反對,提前一個月和單位請假,從四川趕到1300公里外的石家莊,待上3天2夜,聽一位老師分析孩子為什麼會產生厭學情緒。

困擾葉琳的,是孩子沉迷於電子遊戲的問題。她曾想過把孩子送進戒網癮學校,但是因為擔心患有哮喘病的兒子身體吃不消,她還是選擇學習如何做好父母。

只要看到孩子將自己反鎖在卧室裏,為了玩遊戲時差顛倒,三餐不規律,她就會忍不住想把孩子送往戒網癮學校。只有讓自己沉浸在家庭教育的課程之中,她才能一次次地壓抑住這股衝動。

焦慮感時常支配着葉琳,在年輕父母中,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家庭教育研究中心發佈的《2016年中國親子教育現狀調查報告》中就提到,87%的家長承認自己有過焦慮情緒,其中近7%的家長存在重度焦慮。

報告的作者、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陳建翔曾在論文中提出,“‘教育戰爭’中,家庭關係充滿了火藥味和狹隘的功利性,眾多家長受社會和市場的刺激行為迷惑,心神不寧,常年處於高度焦慮之中,婚姻關係、親子關係緊張、爭吵不斷,悲劇時有發生,大人、孩子均成為受害者,這是‘家庭關係的扭曲’”。

各種家庭教育培訓班和相關的書籍文章,是家長們消解焦慮的方法之一。早在60年前的美國,心理學家托馬斯·戈登就開發了“父母效能訓練”課程,這被公認為第一個面向家長的家庭教育技能培訓。他出版的著作,直到今天仍然在國內一些電商平台培養親子關係類書籍排行榜中名列前茅。

葉琳最近報名參加的一個培訓班,是由“華西醫院心理學專家”授課的親子溝通訓練營。課程運營團隊預計,訓練營每期的報名人數大約為500人,但實際報名人數遠超於此,第一期就有1086人。

這個為期9天的訓練營裏,完成所有課程的家長不足20人。但這並不妨礙焦慮的家長湧進微信後台報名。

困擾

報名親子溝通訓練營後,每天晚上7點,葉琳會準時蹲守在直播間,有時甚至顧不上吃晚飯。她怕手機信號不好,專門借一台筆記本電腦聽課。直播時,她也不和其他家長互動,將專家講課的頁面設置為全屏,準備好紙筆認真做着筆記,按時提交每一次課後作業。

人數最多的時候,直播間裏有超過400人在線。他們大都是第一次當父母的新手,面對孩子的哭鬧和亂扔玩具等行為束手無策。直播間裏也有作為祖輩的老人,他們想要通過學習跨越時代的代溝。

困擾着父母們的問題各種各樣。讓一位2歲男孩的母親感到焦慮的是,在離開孩子時,她不知道應該偷偷離開還是當面告別。刷牙這樣日常的小事,也成了有些家長眼中的大事。一位家長,擔心上幼兒園的孩子刷牙不乾淨形成齲齒,長期自己上手給孩子刷,這成為她沉重的負擔。她知道這樣會造成孩子的依賴性,但還是擔心,她覺得連成年人都不能刷乾淨牙齒,小孩更不行。

還有家長在面對孩子時容易變得歇斯底里。一個10歲女兒的母親,發現自己總是不自覺地發火,重複着以前她的母親對她的教育模式。想到在成年之後,她和母親沒有任何親密互動,從來不會摟着胳膊或牽手一起逛街,這位新手媽媽感到擔心。還有一位職業女性生育二孩後,沒有長輩幫助,只能被迫在家帶孩子,忙碌的時候遇上孩子不聽話,她完全控制不住情緒,總是把連帶着其他壓力的負面情緒撒在孩子身上。

報名的家長中男性不多。從事IT工作的爸爸是其中的一個,他發現自己不會哄孩子,女兒不願意和自己説心裏話。而有的家庭,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只能通過每天打電話和孩子交流,孩子每次接電話時都不情願,但又會在家裏唸叨“爸爸是為了工作不能回家,不是不要我們”。

培訓班裏青春期孩子的家長最多。有的孩子叛逆,逐漸開始厭學,甚至長期輟學在家。其中有些學員的孩子已經被確診患上精神疾病,並開始治療。這些家長不知道面對被疾病困擾,敏感脆弱的孩子該怎麼辦。有些父母在孩子精神出現問題之後,自己也開始接受心理諮詢。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衞生中心的醫生司徒明鏡是親子溝通訓練營的老師之一。她有10多年兒童青少年精神障礙的臨牀經驗。她發現這兩年因為情緒問題前來就診的患者佔據了門診人數的三分之二。

前來就診的家長和孩子常常會提到情緒的變化是從居家上網課開始,這和她看過的國外研究結論相似,兒童青少年情緒問題在疫情之後出現了拐點,發生率在升高。

隨着情緒問題的出現,司徒明鏡發現,這兩年家庭教育培訓市場“發展速度也有點快”。在她看來,這種快速發展,一方面代表了大家都很重視教育問題,另一方面,也加大了家長分辨的難度,良莠不齊的培訓班需要一些規範。

培訓

葉琳參加過很多次這樣的培訓課程,但是最終也沒有如願讓孩子回到學校。

這一次訓練營開課前,葉琳在孩子卧室裏翻出沒用完的本子,上面寫着從小到大,她和孩子建立的規則。如何做作業、寫字、玩遊戲、做家務,放寒暑假還要立單獨的規則。她和孩子還會在寫下協議之後,簽上各自的名字。最終,這些規則都沒有發揮作用。

最開始,她跟電子產品作鬥爭。她在一個音頻平台上聽到有家長分享,小孩喜歡上網,可以限制網速,或是把手機換成舊手機,影響孩子的遊戲體驗。她套用這個辦法,但有時候網絡限速太明顯,孩子就會衝出來找她理論。葉琳丈夫還為了讓孩子少看電視,把電源線藏起來,最後為了爭奪電源線,父子倆會大打出手。

她在網上看到專家們都説,孩子不能被指責、批評、打罵,家長需要鼓勵孩子,誇獎孩子,看到孩子的優點。她就在網上搜來鼓勵的語言,寫在便利條上,貼在家裏的各個角落,廁所裏也貼着“要有堅持不懈的精神”。葉琳每天拿着“放大鏡”尋找孩子身上的優點。孩子沒有熬夜,她就誇他“時間管理能力提高了”;吃飯由一日一頓,偶爾變得規律一下,就説兒子是個“愛惜身體的好孩子”;看見孩子煎牛排,就誇他動手能力強。

孩子並不理睬她,葉琳時常感覺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唱着獨角戲。

葉琳還記得不過5年前,她看到相關的培訓和文章強調的還是懲罰教育。網上的老師説小孩如果有對家長吼叫或動手的行為,就必須制止,讓小孩去罰站、罰跪,幾歲就懲罰幾分鐘。葉琳印象最深的是,當年兒子10歲,她每天會在孩子身上挑錯,孩子只要一犯錯就被罰面壁思過10分鐘。

她有時也會做一些讓步。有一次,聽説成都一家機構的“讓孩子樹立理想志向”線下課,可以測試出孩子潛在能力,提前做好未來的職業規劃。她把兒子騙去現場,作為交換,允許孩子上課時把手機帶進去。課程結束,孩子繼續回家玩遊戲。

讓她高興的是,在她的鼓勵和催促下,孩子回過一次學校,條件是要在他卧室裏配置一台電腦。葉琳沒有辦法,向身邊人和網絡上的老師們求救,大家意見也各不相同。最後她去親戚家搬來一台二手電腦,“我太想讓孩子上學了”。

不過,孩子在復學一段時間後,又回家了。

司徒明鏡參與過很多期家長訓練營,她關注到市場上很多課程,正是抓住了家長想要急於求成,解決孩子問題的心態,出現了很多“包好”“X天見效”這樣絕對化和極端的描述。“家長看到這些話一定要慎重”,在司徒明鏡和同事們日常的治療當中,深知每個人的情況不同,都需要很長一段過程,“不可能很快解決問題”。

“很多家長只會關注到行為表象”,司徒明鏡工作中遇到的家長常常只看到孩子沉迷遊戲、厭學、不願意交流,“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雙方的溝通已經形成障礙,是需要調整的。”

葉琳是在很長時間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只想解決問題,改變孩子,讓他意識到不上學是一種錯誤的行為,而從來沒有想過孩子為什麼不去上學。

她後悔沒有一次問過孩子在學校裏的真實情況,會不會和同學們脱節了,學業壓力大不大,作業完成不了能不能承受老師批評。

葉琳猜測兒子是從初中住院開始放鬆學習的。孩子從小就有哮喘病,初中離開老家去成都上學之後越發嚴重。短短兩年時間裏,孩子在醫院住過10多次,最長的時候需要待一個多月。因為併發症孩子常常要輾轉於呼吸科、消化內科,還曾進過ICU。長期離開學校的日子裏,大家都對他學業放心不下,孩子早期還會主動要求回學校參加考試,但成績還是從前幾名,逐漸下降,最後一次考試孩子成績已經是倒數。

到現在,葉琳依舊沒有和兒子聊過離開學校的原因,她害怕再次激怒孩子。

她把注意力放在家庭教育培訓上,有時候孩子説餓了,她都會隨口敷衍,讓孩子自己解決。聽課的手機被兒子氣沖沖地摔在地上。最後,孩子又重新回到自己的遊戲世界。

“又錯了。”葉琳心想自己肯定又成為老師嘴裏那類不在乎孩子需求的家長。

焦慮

在進行親子教育現狀的研究時,陳建翔發現,安全感是孩子的第一需要。他們對一個安寧、穩定、祥和的家庭環境的需求,遠遠超過對“更專業、更權威、更優質指導”的需求。中國家庭教育首當其衝的問題是讓家長“安心”,讓家庭安定。

但讓焦慮的家長變得安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葉琳報名同一個訓練營的李興淇説,女兒上幼兒園時,她發現身邊和女兒年齡相仿的孩子,總會有一些讓家長無法理解的行為。有的孩子每次回家都必須要自己按電梯樓層,只要是其他人做了這件事,孩子就會從電梯間一直吼叫着回家。為了安撫孩子的情緒,有時甚至需要全家人一起重新回到電梯間,讓他按按鈕。還有的孩子,晚上睡覺前要把衣服按照指定的位置擺放,不然就會焦慮到失眠。

李興淇在書中瞭解到,這些行為大概率是因為孩子正處於特定的敏感期。她沒有在女兒身上發現這些敏感期帶來的明顯行為,她開始擔心孩子是不是發育遲緩。

讓她產生焦慮的時候有很多。發現孩子做作業注意力無法集中,她就會聯想到考場上也出現這種情況,最後導致成績下滑。她發現孩子看東西吃力,但在被檢查出近視之前,一直説自己能夠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孩子的隱瞞和沉默,讓她擔心孩子以後要是遇到了校園霸凌,會不會也保持沉默。

學過心理學的她知道,大多時候女兒的沉默,正是因為自己是一個急躁又情緒化的母親。她總是抑制不住地對孩子發火,一生氣就會大吼大叫,女兒有時被嚇得不自覺地哆嗦。

周洋也是訓練營的一員。她把《不管教的勇氣》放在牀頭,睡前看,趕地鐵的時候聽音頻版,書裏告訴她作為家長儘量少參與孩子學習的事。這是她無法辦到的事情。

去年親子關係最緊張的暑假,她害怕即將升入初二的兒子在中考中掉隊,她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給孩子預習了新學期的課本,不在家的時候,她買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攝像頭放在書桌面前,遠程監控着孩子學習情況。

她毫不猶豫地在網絡上買課,認真聽完所有課程,贊同老師的觀點,最後卻沒有產生效果。訓練營裏情緒管理的內容,她在孩子上六年級的時候就聽過。重複地學習家庭教育知識,最後她還是和孩子時常爆發爭吵和矛盾。

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心理衞生中心的心理諮詢師高霞長期開展線下的ADHD(注意缺陷和多動障礙)家長訓練營。她在訓練營的第一節課就是教會家長們如何面對養育孩子的壓力。高霞見過這些長期被關注的ADHD孩子,逐漸產生自卑,家長也開始自我否認,“反而早年一部分忽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能給了孩子更寬鬆的空間”。

高霞曾在訓練營裏給家長分享了《父母效能訓練》裏一句原話,“接受就像肥沃的土壤,能夠讓小小的種子開出它最可愛的花朵”。她認為家長接納自己的同時,也能更好地接納孩子。

2018年,在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基礎教育質量監測協同創新中心牽頭髮布的《全國家庭教育狀況調查報告》中,無論是處於小學的四年級學生,還是進入初中的八年級學生,接近一半的孩子都把一個“有温暖的家”放在了人生最重要事情的首位,遠遠高於有錢、權力和社會地位。

周洋一直在搜尋生命裏接受過的最好的教育。

唯一能想起來的,是她的姥姥,一位沒有讀過書的農村婦女。小時候冬天停電,凍得她只能在被窩裏做作業,姥姥就一手拿着油燈,一手扶着架在牀上當桌子的小板凳。那時,她數學經常考倒數第一,一道題需要做很久,姥姥也沒有一點焦躁。

相比姥姥,周洋一直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之前在職業中學任教,那時學生們會親切地稱呼她為媽媽。可週洋的兒子卻抱怨她不像一個母親,更像是一名老師。她發現自己對兒子總是帶着要求和評價,她只想接納一個聽話的孩子,兒子成績考差了,她甚至不想做飯。大多數時候,她認為自己只是為了完成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

她並不知道如何去愛孩子。小時候,周洋作為家裏三個孩子的老大,很少得到父母的關注,母親對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放學回家多做點農活。結婚後,丈夫常年在外務工,兩人之間幾乎沒有關於愛的表達。在他們相識的時候,丈夫過生日,她還會準備巧克力,結果得到了“太浪費”“不喜歡吃糖”的回覆。之後,她再也沒有做過這種事,而丈夫更是連她生日是哪一天都記不清了。

她覺得自己獲得的愛太少了,因此也喪失了愛孩子的能力。在獨自照顧孩子的生活裏,她開始自卑,感覺自己的人生都灰暗了。她將孩子一些行為,歸因在自己身上。孩子週末搭乘一個多小時的公交回學校打球,她想是因為自己為了追求名校,把孩子送去離家太遠的學校。她望着兒子的身影,時常覺得他孤獨。

新年第一個元旦假期,周洋感到了一絲寬慰。

她在孩子睡懶覺後,剋制住了情緒,並用了處理衝突時的技巧--暫時和孩子分別待在不同的地方,並解釋是因為怕自己的情緒傷害到他。不一會兒,孩子就哭着回到她面前。周洋在心裏暗自竊喜,以為是孩子意識到自己浪費時間的錯誤了。結果孩子只是向她抱怨,為什麼每一個老師都強調各自學科的重要性,佈置那麼多作業,根本做不完。

她一時也被孩子的哭聲震住了,只能安慰他説沒關係,她想或許孩子是想找一個理由和她溝通。三天時間裏,他們沒有產生爭吵和矛盾,這是她記憶中難得平靜的休息日。

周洋將親子溝通的一條條重點,記在家裏的白板上,反覆提醒着自己。她一邊希望通過學習,成長為一個能夠給予愛的家長,同時,她還是對即將到來的寒假惴惴不安。

(為保護隱私,文中家長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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