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肝癌晚期以來,28歲的姚策瘦了近30斤,腦袋在身子上顯得大了一圈,聲音微弱沙啞。吃完東西,胃部有時灼燒,有時脹痛。他的牀邊放着一個套着塑料袋的小盆,是接嘔吐物用的。他也不太出門,最多下一樓走走。
止疼藥從過去一天一粒到兩粒、三粒;輸液的留置針打的次數多了,靜脈越來越細,護士換了幾次手臂,找不到可以扎針孔的位置。
但有來訪者進入病房,姚策依然會用中氣十足的聲音接待,開起玩笑,“早上忘記洗頭了,我這形象還可以吧?”病友發來信息,他一條條回覆,“千萬要加油啊”;要是沒有好消息,他在抖音就很少更新。
護士尋找姚策手臂上可以扎針的地方。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姚策在杭州治療,給網友回覆消息。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杭州樹蘭醫院住院部C區2樓腫瘤內科,姚策從10月底起就住在這裏。過去9個月,他在異地治療和回家休養之間切換,已經習慣了動盪的生活,一個月和兒子分離七八次,幾乎記不起告別時的滋味。“上學和放假”,姚策這樣稱呼這個往返的過程,總説住院住院,不好聽。檢查、輸液、吃藥,都是功課,病理報告單就像是成績單,下一張成績單會在什麼時候到來?
這天將近11點,他遲遲沒有入睡。一片黑暗中,他躺在牀上捉着手機,播放一個個勵志類視頻。要不是視頻的聲音,他能聽到心臟帶着膈肌強烈的顫動聲,感受身體在和疼痛對抗。
但失眠的原因不只是因為疼痛,白天,他剛接受了一家視頻媒體的採訪,其中提到他許久沒有想起的話題,關於生死和家人的未來。
夜晚是他少有的脆弱時刻。很多心緒湧上來,姚策壓着聲音啜泣。他想到剛過完3歲生日的兒子,和他可能沒有父親的人生:楷楷以後會不會被欺負?他會不會恨我?
這些心情,他沒讓家人知道。他們互相沉默,隱忍,猜慮,關心,從故事的一開始,他們就是這樣保護彼此的。
命運的玩笑
知道病情時,姚策起初想瞞着媽媽許敏。電話是糾結了一晚上以後打過去的。
“昨天我到醫院做了個檢查,情況不是很好。”“什麼情況你就説了”,手機那頭,母親聽着着急。
“應該是肝癌。”
“啊?”了一聲,媽媽把電話掛了,幾分鐘後撥回來,她解釋,剛才在開會會場裏。姚策聽出來,許敏聲音沙啞,知道她哭過了。“趕緊回家再説”,許敏説。
姚策沒有告訴媽媽的是,2月15日,他剛察覺到身體不對勁的那天,疼痛拉扯肩和背,他恨不得把手卸下來。檢查結果出來,肝部有十四公分陰影,整個肝不過二十多公分,醫學專業的姚策心裏有數了。
晚上回到房間,對着窗外的月亮,姚策想到了爸爸媽媽,想到妻子和孩子,最後他想到了死,30層的樓高,“真的,眼睛一閉就能往下蹦了。”
許敏不知道這一切,她在和專家不停打電話。才28歲,好好的怎麼會生病呢?他們剛吃過年夜飯,姚爸燒了宮廷鴨,鴨頭煮得爛爛的,她愛吃甜食,做了糯米圓子和八寶飯。
她想不明白,自從2歲半姚策檢測出患有乙肝,吃飯時餐具都用熱水燙一遍,他們到各地問診,給孩子用最好的藥。最極端的例子是,姚策外婆性子烈,肝病不能吃得太油膩,看到姚爸做的紅燒肉上浮着厚厚一層油,外婆會整盤直接倒掉。到結婚時,姚策的乙肝攜帶指標早已從大三陽轉為了小三陽,“都很好的”,許敏不斷回憶過往的細節。
除了疾病,他們過的是最普通的生活。許敏和丈夫在九江的醫療系統工作了大半輩子,生活慢慢步入了小康,再過幾年他們就退休了。姚策大學畢業後先在醫保局工作,2016年,他去外地闖蕩,先加入了上海一家電商公司、又在寧波創業。在這期間,姚策結婚、生子,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老闆在凌晨打來的電話。
偶爾姚策週末回家,爸爸會燒一桌子菜。他們一起看電視,媽媽愛喜劇,看得投入,會自己笑出來,姚策翻個白眼,“這麼幼稚的電視劇你還看”,媽媽怪他沒大沒小。
姚策和媽媽許敏、爸爸姚師兵。受訪者供圖
死是容易的解脱,活下去更難。看到媽媽和妻子面對醫生説出的消息時,一次次受打擊的眼神,姚策放下了死亡的念頭,他第一次意識到作為獨生子女的殘忍,“我的生命不只屬於我”,後來他想。
如果不是因為姚策生病,有些真相也許永遠不會被揭開。
3月,為了給姚策提供備選的肝源配型,許敏和丈夫都抽了血,發現他們的血型是A,而姚策是AB。最後的DNA鑑定結果顯示,“不支持許敏是姚策的生物學母親。”
4月17日,經過重重尋找,許敏在河南駐馬店的高鐵站見到了親生兒子郭威。
這個消息徹底攪亂了許敏夫婦的生活和認知。她終於知道孩子為何得病,這個答案或許在28年前已經註定。
1992年,許敏回開封老家,在淮河醫院待產,她記得當時的慌亂:“我是突然發動,凌晨我往樓下衝,樓道也很黑,挺個大肚子,爸爸媽媽後面趕,慢點慢點,我往前跑,到醫院時全部黑乎乎的。愛人還在部隊,他趕不回來。我生了一天,一口水都沒喝。”
許敏的孩子出生了,因為醫院的疏忽而換錯,被來自駐馬店的產婦杜新枝帶回了家。而許敏抱回去的是臉上有紅點點的寶寶,他東張西望,不哭不鬧,好乖,就叫“好好”吧,這成了姚策的小名。
姚策的親生媽媽其實是杜新枝。比這更讓他們震動的事實是,分娩時,杜新枝患有乙肝,為更好地阻斷母嬰傳播,原本應該給孩子打的一劑免疫球蛋白,沒有注射給姚策。家人後來認為,這與姚策日後患上肝癌存在直接因果關係。
知道兒子被錯換後的那段時間,許敏和丈夫每晚睜着眼睛,想怎麼瞞過姚策,想到最荒唐天真的解釋:雙胞胎丟了一個,現在在河南找到了。
她躲着其他人哭,去病房看姚策的時候收拾一下自己,姚策一看手機她就緊張起來。之前,因為尋親的困難,她和丈夫把許多信息發給了媒體曝光。
4月25日,姚策還是看到了。在朋友圈,他刷到一篇新聞文章,標題是:“母親割肝救子發現28歲兒子非血親”。他好奇點了進去,心想,怎麼會這麼狗血?
文章下面有相關推薦,他打開第二篇,第一眼,是一張自己躺在病牀上的照片。姚策腦子“嗡”地一聲,“天旋地轉。”
那天是週六,姚策和妻子坐在甘塘公園的石凳上,兒子楷楷還在身邊玩耍,兒子最喜歡公園裏賣的動物氣球。甘塘公園也是姚策長大的地方,他愛玩旋轉木馬,媽媽會給他照相,他咧嘴露出牙齒笑。
“孩子喜歡笑,像媽媽,媽媽也愛笑”,親戚朋友總是這麼説。
姚策小時候在甘塘公園騎旋轉木馬。受訪者供圖
公園很熱鬧,揚聲器播放着吵鬧的流行音樂,“你不要胡思亂想”,妻子好像看着他,在對他説話,但姚策聽不見這些聲音。十多分鐘,他不斷翻找相關的新聞,像被封閉在一團隔絕的空氣中。
直到爸爸打電話來,回不回家吃飯?姚策説,好。
姚策記得,大腦一片空白中,唯一觸動的瞬間,是回看新聞,發現照片中抱着親生孩子大哭的母親是自己的媽媽。他説不清楚當時複雜的感覺,是吃醋嗎?還是嫉妒,失落?他突然意識到,“在這28年裏為你遮風擋雨的樹,現在告訴你,這棵大樹是別人的。”
還沒蹚過去的河
“你在什麼方面體會到母愛的偉大?”母親許敏“割肝救子”上了新聞後,經常有記者問姚策。
他總是説不上來。
我們見面的一天下午,坐在牀上,他卻自顧自嘟囔起很多瑣碎的小事,彷彿陷入回憶:他愛睡懶覺,媽媽還一早到家裏喊起牀,實在不行掀被子,弄得一頓聲響;他很少做家務,媽媽就唸叨,那一窩窩子亂丟啊,不説一句把衣服洗了;他不愛吃水果,總會有一盆削好的蘋果直接放在手邊,直到在空氣中慢慢氧化。
姚策小時候和媽媽許敏。受訪者供圖
這些都成了生病和知道錯換後,姚策用來不停敲打內心的木錘。
戲劇性的一天發生後,姚策和爸爸媽媽沒有深入交談過。
即使確信,“無論什麼意義上,她就是媽媽”,姚策還是會揣度母親的心思。許敏起初愛在他面前誇,親生兒子郭威家的一對兒女,姐姐會跳舞、弟弟會説話,姚策心裏不舒服,但也想,母親性格大大咧咧,把自己當做最親的人才這麼説。
剛認親時,媽媽們喜歡翻看孩子童年的照片,姚策感受到,母親都想迫切地瞭解親生孩子的成長軌跡。見到哥哥郭威,對方正派,值得信任,那一刻,姚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張在高鐵站認親、許敏抱着郭威大哭的照片。他感受到媽媽無法承受的傷痛,他替她欣慰——即使她錯失了撫養孩子的權利,至少孩子還是好好的。
過去,他依賴媽媽,藥沒了,要掛號,姚策第一個打電話給許敏,“那時候她是你唯一的依靠,現在你要為爸媽考慮,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了。”
他回絕了大多數許敏請假陪護的要求。既是為了省下家裏的花費,更關鍵的,姚策看得出來,媽媽在介紹郭威、在看親孫子孫女的時候,很喜悦的樣子,“那為什麼不過去(那邊)呢?”他不想因為自己是個病人,絆住了爸媽。他們的掛念,時刻提醒着他,“我是被同情、被幫助的對象。”
5月的一天,姚策和許敏接受了一家媒體的視頻採訪,他先採訪完,吃了飯再次進入房間,看到母親對着鏡頭,情緒大起大落,採訪進行了幾個小時,他有些無措,搞不懂媽媽怎麼又開始哭了。
姚策躺到牀上,又勸説起來,以冷靜灑脱的口氣談起自己的病,“……以前我爸媽沒得選,對吧,我希望現在他們能選擇更幸福的道路。”在很多個採訪中,他試圖向母親傳達這一觀點。
但仍有許多他無法不在意的事。
姚策記得有一回,許敏講起治療癌症要吃什麼,他和媽媽説話隨便慣了,和往常一樣直接回,“這有什麼好吃的?”沒想到爸爸突然説了一句:“不要跟你媽抬槓。”他有些發愣,爸爸從沒説過這樣的話。
他開始觀察爸媽的神情,琢磨相處的分寸。他試圖讓我理解,“在家裏,有些事情你做得突然讓你媽不開心了,但你們第二天還是跟母女一樣,你們的關係是改變不了的。”
可他有點不一樣,那是一種大多數人難以感同身受的處境。
那次視頻採訪的最後,許敏早已哭腫了眼睛,兒子似乎是在描繪一個他離開後的世界,“其實我覺得我這輩子的幸福,姚策他不能缺席”,她説。如今,再次提起當時的場景,許敏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思,“讓我們選擇什麼?我們的選擇不就是在一起?大家都在一起?”
她的愛看上去依然如故。刷到抗癌文章、癌症治療成功的案例,她就會發給兒子。和她見面的幾天裏,提起姚策,她一邊回憶起兒子的叛逆、不腳踏實地,“郭威幹得好得很,從沒想過換一份工作”,同時也念着,姚策今天病房不知道換了沒?
走在路上,看到一家三口,她會時不時恍神,單位裏來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她想,我兒子要是健健康康的,也會是這樣精神。
許敏也注意到,兒子的話沒有以前多了,她認為兒子敏感,自己也多加註意,“互相誤解。”事情發生半年了,她覺得,自己做不到進入兒子的內心了,她無數次想要用明白的話解釋,“爸爸媽媽的所有你都瞭解,我們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最後,“都不説,我們都不説。”
採訪到快結束時,許敏小聲地問我,“他跟河南的父母,聊得多嗎?”她想知道姚策叫他們爸媽是不是順口,“應該是順口的哦,親情就應該建立起來,對不對?”
他們碰面,幾乎不提另一個兒子,另一個母親。姚策有時羨慕起自己的孩子,誰對他好,就叫誰媽媽,簡簡單單。
生病之後,姚策和兒子楷楷的相處時間變多,孩子叫着“爸爸爸爸”跟在他身後,他時常問,楷楷,你愛不愛爸爸?
姚策也明白,自己長大了,不是孩子了,即使有深厚的愛,這樣的話,不會再向父母問了。
在震盪的餘波中生活
從小到大,姚策都被親戚們評價,這是個討喜的孩子。一大家子人過節時圍坐在一起,他不用教就開口,“祝爺爺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上了學,還是一講話就説個不停,老師專門調了不愛開口的同學坐他同桌,一個學期以後,那個同學也成了話癆。
他一直是周圍人的開心果。在小區裏,他會熱情地跟所有的保安打招呼;平時只要有機會,總能找到莫名的理由,把朋友聚在一塊。
生病後,姚策看上去也是家裏最“討喜”的那個人。最初知道手術做不成,爸媽一臉憂慮,他卻笑了出來,“不做不就是個把月的時間。”知道錯換後,第一次和爸媽坐在飯桌上,他先用玩笑開了口,“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幾十年,今天才發現你們心裏這麼能裝事兒。”
媽媽杜新枝對姚策很深刻的一個印象是:兒子很會安排。杜新枝起初看着姚策,覺得做夢一樣,這是我的兒子?她不知道怎麼和他説話,“老覺得對不起他。”
她不敢問姚策成長的故事,怕刺痛兒子,只從別人口中知道他成績一直很好,全國計算機比賽拿了名次,每一次這樣的話題,也讓她感到格格不入。她不明白怎麼付出才能表達虧欠和愛,只好憑母親的本能,陪着看病、買東西。
相處一段時間後,姚策讓她安心,他會對杜新枝説,“媽你該休息一下了,媽你今天出去玩會兒。”6月他們去上海陪護,姚策帶他們轉了好幾個景點。
但杜新枝看到了他樂於安排之下的創口。9月下旬,姚策回親生父母的河南老家,時間緊,5天時間跑了4個地方,見到親戚都要打聲招呼。杜新枝有天早上掀開被子,想看看有沒有落東西,牀單上洇了幾攤血,她意識到那是姚策換藥留下的,在庭審的輪椅上,姚策屁股坐一半,疼痛仍在折磨他。
疼痛和心事,姚策從來不對杜新枝説。像個黑洞,把門一關,沉浸在遊戲世界。
比起大多數人看到的樣子,快樂和灑脱,更多時候,姚策只是盡其所能,推動、維繫、平衡,在家人和家人之間,在家人和輿論之間,學習如何在震盪的餘波中生活。5月在上海治療時,一大家子住一起,姚策叫一聲“爸”,三個人回頭,郭爸、姚爸、岳父,後來姚策會把妻子叫進房間,讓她單獨去喊。
對於親生爸爸,姚策一開始客客氣氣的,爸爸做的飯,即使不愛吃,能塞就儘量往嘴巴里塞。
這些天在杭州治療,河南的爸媽來陪護,姚策只説吃一個包子,郭爸要買四個,“只想吃一口面,他最少給我配兩個菜過來。”他哭笑不得,也理解,爸爸可能是太想彌補錯過的時光。
姚策和媽媽杜新枝、爸爸郭希寬。受訪者供圖
聚光燈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生日會的禮物,母親節的祝福,都得一樣。每一次節日、相聚,姚策要張羅,訂酒店、找飯館,去彌合28年的距離和幾個原本沒有交集的家庭,也給聚焦在他們身上的全部目光以交代。
他知道,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迷茫,“我兩邊的父母也好,我兄弟也好,我相信他們也會經常問自己該怎麼做。”
許敏給我看國慶兩家相聚時照的相片,她坐中間,穿着花裙子,姚策和郭威在兩旁挽着她的手,“你看,大寶二寶”,她眼神熠熠。許敏幻想過未來的生活,美好的——兩層樓住兩個兒子,三個孫兒一起生活;失落的——“我的姚策萬一有個什麼……我們夫妻不會強迫別人做什麼,郭威在那邊生活那麼多年,他有同學同事,岳父岳母,父母不會不管他……那我們不是就什麼都沒有了?”她嘆息着説,過去活的是人生,“以後就是老了。”
杜新枝無法想象老去的未來,想到姚策的病,她有點害怕活着。她不願想,哪個是家?“不知道在哪裏停靠”,杜新枝説。陪護姚策久了,她也擔心郭威會多想,一直想告訴他,弟弟現在生病,希望他理解,但這樣的話,終於也沒説出來。
國慶時,郭威和許敏夫婦在九江相聚,杜新枝在網上看到他們的合照,在輪船上,郭威笑着,站在抱着孫子的許敏身後。雖然知道這件事,杜新枝心裏還是咯噔一聲,她給兒子發了一條微信,“我都説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説得很輕鬆,怎麼今天看着你高興的樣子,又高興不起來,也不知道咋回事。”
快樂是一種背叛,媽媽們都感覺,在一個孩子身邊即使開開心心的,也會掛念,那邊的孩子有沒有消息?
更復雜的現實,財產,孫兒的姓,未來生活的地方,兩地不同的習慣,他們大多沒有直接聊過,這些想法牽扯到更多人、更多家庭,都隱沒在心裏。
輿論漩渦中的家
敲打他們本就脆弱的神經的,還有那些湧入了家庭內部的網絡言論。
姚策記得,好幾次,媽媽許敏找他,用他的手機直接跟網友對話,之後又發一串串信息問他,姚策解釋,再解釋,媽媽沒有聽進去的意思。
10月29日,許敏講起網友的攻擊言論,話與話之間幾乎沒有縫隙。比如網友説,許媽認了親兒子,不管養子了。那些罵她的人自稱是姚策的粉絲。隨後,另一撥人罵起了姚策,“你媽媽受委屈,你為什麼不説一聲?”再之後,不知道是哪一波的人評論説,罵姚策的人是她指使的。
她激動地列舉了好幾個辱罵她的網友的名字,認為兒子和他們關係密切,依據是他們有姚策的照片,不停更新姚策的動態。她期待兒子可以去阻止這樣的語言暴力,畢竟他一直是對外發聲的人。她反反覆覆地問,“説清楚,不就一點事情沒有了?”
而姚策對此困惑,那些網友他不認識。他的理解中,回應只會讓罵戰升級,這超出了他的控制。雖然彼此顧慮,他和媽媽感情不變,對外是“解釋不完的”。見許敏前,他跟我説,“勸我媽少看網絡就好。”他認為那是唯一的出路。
10月在上海治病,媽媽陪在身邊兩天,有天凌晨兩三點,一直抓着他問誰是誰。“我還在痛,發了脾氣,我説那要不我死了算了?”另一次,同樣的責問,他急哭了,他覺得痛苦,不明白媽媽為什麼不能信任他。
許敏心裏,兒子的緘默讓她心寒,“恨不得求他們了。”她沉浸在失望中,“如果有人這麼辱罵你爸爸媽媽,你會不做聲的?”
她掏出手機,微信好友列表裏有幾個“非常可以信任”的網友,他們過去幫了姚策,因此她信任他們,即使自己不接觸平台,他們會把看不過去的評論發給她,給她出主意,“很熱心的”,她這樣描述。
多次對孩子失望後,有網友發給她兒子在6月拍的抖音,裏面是她的照片,配文“如果今生不夠時間來報答,來世我願化身石橋,經受五百年風水日曬雨打,只求您從橋上走過”,雖然早就看過,她又哭了好幾次。
為這些事,她已經哭得太多,眼科大夫叫她少流淚,看到有人罵“許媽哭的樣子真醜”,她下定決心不再哭泣。
很多夜晚,許敏難以入睡,就去陽台上乾坐着,丈夫抽煙更兇。
直到前些天,姚策的兒子沒人帶,許敏晚上摟着他睡,孩子安靜的呼吸讓她踏實。楷楷躺在牀上像個時鐘一樣轉了一圈,她也跟着一起轉。
她想到姚策小時候,楷楷和姚策長得太像了,眉毛淺淺的,一樣調皮搗蛋。童年時姚策睡覺,“緊緊抓着媽媽的手臂。”她給他講故事,後來上幼兒園大班,兒子有了單獨的房間,他每天抓一件毛衣睡覺,因為能聞到媽媽的味兒。
長大後,孩子依賴她,她也漸漸依賴孩子。即使到現在,知道兒子身世後,遇到很多事情,許敏仍會下意識地找姚策求助,信用卡透支不知道在銀行哪裏處理、在單行道上開車被交警攔下、追劇的會員賬號是多少,窘迫時,她還是想跟姚策説。
只是遇到自己能解決的麻煩,她很少再告訴兒子,前不久她頭上長了個結節,要動個小手術,她沒讓姚策知道,“我們不太喜歡麻煩孩子的”,她輕聲説。而網絡的攻擊,她解決不了了。
姚策擔心媽媽被輿論反噬,他覺得疲憊,渴望有一天能淡出,“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他想,或許到那時輿論就會消散。
他記憶裏深刻的多是聚光燈照不到的時刻。6月16日,面對媒體的生日會過後,在不算寬敞的出租屋裏,姚策過了屬於自己的生日。兩對爸媽買了滷菜、蛋糕,他吃不了兩口,但心裏很滿足。他一直記得那一天。
和時間賽跑
11月4日,杭州樹蘭醫院的病牀上,姚策盯着手機屏幕,遊戲裏的他在荒地上往前跑,裝備換了一個又一個。放下手機,他告訴一起玩的夥伴,他先忙着。他準備睡一會兒。
遊戲中,他暫時逃避了那些煩惱,也沒人知道他是個癌症病人。
還有很多讓他忘卻自己是個病人的瞬間。各地的網友加他的微信,有的把他當成樹洞,傾訴自己的遭遇,他一個個回覆、開解;在街上走,看到老爺爺老太太牽着手散步,他會瞄妻子一眼,“老婆,我們以後也要這樣”;和兒子下樓梯,姚策喊一聲“飛嘍”,和妻子一起把孩子的手提起來,楷楷最喜歡這個動作了。
姚策兒子和他一樣喜歡搞怪。受訪者供圖
8月的九江,楷楷第一次上幼兒園,姚策在門口送他,偷偷看他進門,兒子突然扭頭,好像發現爸爸媽媽不見了,淚水在眼睛裏打轉,又不敢哭出來,還好,幼兒園裏一切順利。
兒子給了姚策生病時期最大的快樂。過去,姚策一直堅信“小孩3歲前沒有記憶”。後來,他在家換藥時“痛得死叫”,寶寶會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現在他3歲了,姚策多希望,他能忘記這些。
姚策覺得,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大學在醫學院讀書時,姚策在神經外科實習,15歲的女孩坐出租車出了車禍,搶救後還是離去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生命在眼前消逝,意識到生命的脆弱。
當時,他管牀的ICU裏躺着許多失去意識的病人,吃喝拉撒都在牀上,家屬每天視頻,看不到一點反應,他們靠藥物維持着生命;他見過化療的病人,牙齒和頭髮掉光了,皮膚變得炭黑。姚策説,如果有一天走到終點,他不想這樣狼狽地離開。
真正令他恐懼的,是可能和深愛之人未竟的話,和來不及一起完成的人生。
姚策和妻子、兒子。受訪者供圖
偶爾,姚策會想念逝去的外公。那是一年前的凌晨,接到外公正在搶救的消息時,姚策正在外地出差,他原本答應外公,這次回來就帶他出去旅行。姚策買了最早的機票趕到病牀前,“我外公那個手還伸着,掰不下來,是想要握着什麼的表情,嘴巴也沒閉上。”
後面一個禮拜,姚策每天晚上做夢,外公有好多話要對他説。得病後,姚策跟媽媽開玩笑,“我現在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叫我過去陪他。”
知道身世後,姚策曾開車去外公墳前。墓碑上有外公的相片,是姚策在公園給他照的。站在梅花枝頭跟前,外公和藹地笑着。很多無法説出口的話,姚策都在這裏對外公傾訴。
姚策會想,哥哥的出現或許是某種指引和延續。6月在電視台,他和哥哥一起接受採訪,主持人一點點問到那個話題,講到爸媽的未來,郭威接過了話,“會再努力一些”,他拍了拍姚策的背。姚策安心了,過去,怕引起恐慌和悲傷,他從沒跟哥哥説過未來贍養爸媽的事。
姚策説,自己在和時間賽跑。9月,他去河南洛陽,見到帶他長大的姥姥。他理了頭髮,剃了鬍子,姥姥87歲了,興奮得一直拉着姚策的手,晚上還想摟着他睡一覺,因為要換藥,姚策沒答應,姥姥一下子低落起來。
他對着姥姥説:“後面還有機會!我又不是不來了,我們下次還來!”姥姥耳背,姚策喊得很大聲。
整個過程,他一直保持冷靜,直到車子在高速上離開洛陽,眼淚突然湧出來。
現在,姚策開始了新一階段的治療。轉移到肺和肋骨的癌細胞還在擴散,門靜脈高壓導致的癌栓像一顆定時炸彈,讓肝移植手術的希望變得微渺。
11月6日,醫生為他換了新的靶向藥,輔助藥物、檢查,加起來一個月仍有至少5萬元的花費。網友的籌款讓他能繼續支撐下去,姚策只能顧着眼前,捱過每一次的疼痛。
同河南大學淮河醫院的官司還沒有裁決,醫院在近期給法院的調解意見是,賠償不超過六十萬,這讓姚策感到失望,他給醫院寫了一封信,“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得到一個答案……一份公平的裁決……”
兒子楷楷或許沒有記憶,但姚策記得跟孩子有關的很多細節,兒子喜歡發可愛的捲舌音,手上有屬於自己的怪動作,會摸摸自己的頭。姚策有些心焦,楷楷怎麼還不長個?楷楷頑皮,最初姚策抱着他,他冷不丁踢一腳,姚策痛起來,卻感到欣慰,“調皮也可以理解為頑強一點,我比較放心。”
姚策生病治療時,兒子在身邊。受訪者供圖
杜新枝還是不懂兒子的心,但她篤定了一些,因為看到了姚策想要活下去的決絕。她記得,有人給姚策發充滿惡意的微信,你怎麼還不去見上帝?姚策回覆:上帝還不收我,因為我還有事情沒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