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發少年狂”,週末驅車近百公里,到平潭島看“藍眼淚”。島上的友人告知,天氣悶熱的夜晚,海里的一種微生物會浮出海面呼吸。浪濤翻卷,這些微生物發出幽藍的微光勾出了海浪的搖盪和起伏波紋。“藍眼淚”來自哪一位詩人的命名嗎?不得而知。傳統想象之中,那些快樂的“小精靈”多半是藍色的,它們擔任輕喜劇之中調皮的角色。“藍眼淚”彷彿隱含了憂鬱和悲傷。大海的哭泣。網絡流傳一些“藍眼淚”的相片,隱藏於浪濤弧線之中變幻多端的幽藍熒光猶如無所不能的電腦工程師屏幕上合成的。當然,洶湧的大海不接受程序、軟件和鼠標、鍵盤的指令。“藍眼淚”可遇不可求。這種幽藍的微光踏浪而來,倏忽而逝。
平潭是一個大島,三百多平方公里。空中俯視,攤在海面的島嶼狀如麒麟。平潭島位居台灣海峽入口,相距台灣的新竹僅68海里。島上有一個小縣城,縣城街道上那些貼着馬賽克的公寓樓房已經陳舊。鄉村許多石塊壘出的小樓,四四方方的,低矮而堅固,錯雜地趴在山坡上,集聚成一個個小村落,綠色的藤蔓或者粉紅的三角梅不時從石塊小樓的牆角閃出。這些石塊小樓扛得住呼嘯而來的海風。海風從寬闊的東海湧入窄窄的台灣海峽,爭先恐後奪路而行。平潭島是一個挺身而出的哨位,不動不搖。平潭島每年颳風的日子超過兩百天,海風又硬又尖,地面上颳得動的東西都吹走了。
進入平潭島的一座跨海大橋剛剛通車十年左右。高速公路翻越過一座小山,葱綠的山坡底下豁然展開海浪翻卷的海峽。這兒是一個風口,幾排乳白的風力發電風車悠然轉動。這種地方架設一座跨海大橋,兇猛而厚重的海風甚至比湍急的海流更難對付。每一年的夏季,總有幾個來自太平洋的颱風威嚴地路過,三千五百多米的橋樑彷彿在風中顫抖。颱風來臨的時候必定要封橋。一個熟人有急事搶在封橋之前入島。亂雲疾馳,大風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他擔心駕駛的小轎車會像一片樹葉被吹到海里去,只得僱一輛裝滿貨物的大集裝箱卡車轟隆隆地過橋,他的小轎車戰戰兢兢地躲在集裝箱卡車一側的陰影裏跟了過去。
呼嘯的海風將這個島上許多人的性格吹得像石頭一樣堅硬。一批又一批的青壯年渡過海峽,離開平潭島四處打工。他們軀體剛硬,膚色黝黑,勇於吃苦,接得下許許多多的重活。不知什麼緣故,平潭島的人顯示出開鑿山間隧道的天賦。大山如同一羣巨獸傲然挺立,一羣來自海島的人機智地鑽入它們的肥大軀體疏通經絡,亦是一奇。乘坐火車或者汽車穿過幽暗的隧道,我時常猜測是不是平潭島的作品。一個又一個隧道工程完成,平潭島的一些人漸漸成了公司的老總,脖子變粗了,肚子也慢慢腆起來。然而,不管身家多少個億,黝黑的皮膚依然不變。沒有這一副皮膚,島上的海風會認不出他們。
我的一個乒乓球友來自平潭島,是哲學教授。由於漫長的哲學生涯,他的皮膚漸漸褪去了風沙的痕跡,但是,平潭島的脾氣依然火爆,絲毫沒有哲學的慢條斯理。哲學教授開車賊快,時常飆車一般衝回島上的老家,拎來幾個紙箱的螃蟹,順手送一箱給我。如果我偽裝客氣,假惺惺地推辭,他會像訓斥壞學生一樣惡語相向。哲學教授邀請我和若干球友到他的學校打乒乓球。到了球館,幾位本校的師生已經佔住了球枱。哲學教授靜靜地旁觀了幾分鐘,突然大聲吆喝:客人已經到了,你們為什麼還裝着沒有看見?那些本校的師生灰溜溜地走開了,剩下我們這幾個反客為主的傢伙尷尬地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這個週末我是從另一座新建的跨海大橋入島。新建的大橋在平潭島的北端,長16公里,中途借用幾個浮出海面的小島支撐,整座大橋如同一個漂亮的三級跳。這兒是另一個風口,颳風的日子可以在海面掀起十米高的巨浪。這一座跨海大橋上下兩層:上層為六車道的高速公路,下層為時速200公里的高速鐵路。那些居住在石塊小樓的人們只要出門走幾步,即可坐到乳白色列車的空調車廂裏。我記得前前後後已經許多年,平潭島每年獲得數百億元的投資,平均每一日有接近兩個億的錢哐噹一聲砸到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島嶼上。嶄新的柏油公路四通八達,地平線上錯落起伏的玻璃幕牆高樓,還有大片大片密集的防風林,例如木麻黃、南洋杉,相思樹。這一次我穿過六車道的跨海大橋入島,尋訪一種細如沙粒微生物。它們被海水託舉到浪尖,發出幽藍的微光,然後跟隨海浪嘩地撲到沙灘上,100秒之後熄滅,死去。
駕車在島上起伏盤旋,灼亮的驕陽烤得車頂發燙。轎車呼地衝上山巔,突然看到山坡下面數十台乳白的風力發電風車列成方陣直接安裝於海里,彷彿是生長於碧綠海水之中某種奇怪的植物;轎車下山的時候,對面的一座山坡屏風一般打開,山坡上層層疊疊地排列着石塊小樓;一台風力發電風車的巨大風輪緩緩地從山坡背後升起,風輪的直徑幾乎與山坡一樣寬,巨大的葉片輕輕地轉動,帶有幾分魔幻的意味。這時我聽到一個同行的夥伴説,風輪轉一圈帶來的利潤是十元錢。是不是可以將這些風車視為看守島嶼的白色巨人?他們氣定神閒,悠然轉動的風輪彷彿在與天外的宇宙通話。
打開車窗,熱烘烘的海風湧入窗口。轎車穿行於潮濕的燠熱之中,駛向一個約會般的浪漫夜晚。可是,過分的燠熱和濕度意外地造就了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雷雨。閃電炸裂天空,轟隆隆的驚雷劈頭掄下,片刻之間,車窗上水流模糊了視線,雨刷急驟地開始擺動。雷雨持續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雨後的空氣沁人心脾,可是,島上的友人立即覺得不妙。天清氣爽,海里那些微生物或許會早早地睡去而不再到海面逛來逛去。傍晚的濕漉漉海灘正在等待漲潮,一個同行的夥伴回憶説,上一回就在這兒等到了“藍眼淚”。走過沙灘的時候,每一個陷下去的腳印都發出了藍光,甚至暴露在空氣中的一條胳膊也藍光閃閃。我們羨慕地聽着,但是,我清晰地意識到,今晚“藍眼淚”大概不會來赴約了。
平潭島上竟然可以用手機下載到一個報告“藍眼淚”動向的軟件,微信羣裏隨時有人通知哪一片海域冒出了“藍眼淚”。晚餐的時候手機突然傳來消息,不遠的地方開始有動靜。匆匆驅車趕到,那兒是公路旁邊的一個小港口,幾艘漁輪和漁船靜靜地停泊在黑暗中。港口的石欄附近陸續出現一些聞訊前來的人,“藍眼淚”尋訪者開始在昏暗的街道匯聚。一個人端來一盆水嘩地潑到港口的河道里,一圈微藍的水花跳動起來,周圍一陣輕微的歡呼。另一個人站到河道碼頭的台階上,揮舞手中的竹竿在水裏攪起幾道微藍的波紋,岸邊是屏氣斂息地期待。然而,事情到此為止,竹竿攪起的微藍也漸漸隱沒了。街道上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踱過來,他內行地説,此時風向已變,那些幽藍的精靈不再聚集在岸邊,而是回到了大海的深處。如若執意要見一見,只能乘大船出海。
當然,這種建議只能一笑置之。我們沒有考慮留宿島上,而是在臨近午夜的時候返回。再度路過16公里的跨海大橋,黑暗中已經無法看到海水。橋下是否有“藍眼淚”隨波盪漾?這個疑問一閃而過,答案似乎不重要。那些微生物呆在願意呆的地方,輕鬆自在,一切安好。橋面寂靜無人,一盞一盞的路燈銜接為遙遠的一串。心滿意足,沒有任何失落之感。平潭島已經落在身後,但是,這個島嶼始終屹立於搖盪的海流之中,沙灘平坦,海風鹹濕,礁石嶙峋,拍上礁石的浪濤轟然作響,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聽到潮水的悠長嘆息。任何時候都可以再來,不論能否遇得到“藍眼淚”。
2021年8月9日
作者:南 帆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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