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弟魔”,也被稱作“有弟女”,這個詞最早出現在貼吧和論壇裏,專指那些出身於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成年後在經濟上仍被親弟弟和父母無限“吸血”的姐姐。最熟悉的代表人物是電視劇《歡樂頌》裏的樊勝美。
對“伏弟魔”的戲謔或憐憫,已經在網絡裏發酵一段時間了,婚戀市場上還因此流傳出一句所謂的“箴言”:“嫁人不嫁鳳凰男,娶妻不娶伏弟魔。”——意指她們身處婚戀鄙視鏈的底端。
但隨着討論的發生,這個詞的詞義正在悄然發生變化,有的姐姐甚至願意自嘲是“伏弟魔”:伏一伏弟弟,聽起來還挺温情。
我們採訪了4位姐姐和一位弟弟,自稱為“伏弟魔”或遭遇“伏弟魔”的她們,講述了姐弟之間的各色故事,有成長的心酸,有家人的決裂,有反思愛與親情的陷阱,當然,也有趣味和温情。這可能是當代絕大多數獨生子女好奇但很難體察的另一個世界。
文 | 黃沁 史千蕙 陳聃
視覺 | 陳聃
編輯 | 金匝
對我來説,當姐姐就是“伏弟魔”般的體驗。
當然,這怪不了我弟,只能怪我重男輕女的爹媽。我弟小我7歲,是爹媽抱着“必須生、生到有兒子”為止的觀念,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最近才知道,我之前還有個姐姐,後來是被送走了。聽説這件事後,我對父母的感覺,怎麼説呢,死心了。
從小,在各個方面我都需要伺候弟弟。爹媽有好吃的,會讓我先拿給弟弟,照看弟弟,要是他有個什麼閃失,我就免不了捱上一頓毒打。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小時候帶着弟弟在牀上玩,結果弟弟自己一不小心掉下牀,摔哭了。爹媽聞聲趕來,弟弟哭泣告狀,於是我喜提爹媽男女混合雙打一次。
我爹一直是個挺暴力的人,他會因為我火沒生好、飯沒做好、家裏的番茄被老鼠吃了但他非得認定是我吃的種種理由打我。但是,他從來不對弟弟動手,連説話都不帶大聲的。我媽從不動手打我,她只用擰的,擰得青一塊紫一塊那種。當然,她也從來沒碰過弟弟。
就因為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我對爹媽給我下達的對待弟弟的一切指令從不反抗,他們讓我幹啥我就幹啥。從9歲開始,我就幫家裏生火做飯洗碗做家務。我弟基本上沒怎麼勞動過,我爹媽也不可能需要他勞動什麼。我的責任就是保護我弟弟不出事,比如走在大馬路上,一定要看好,哪怕我自己被撞死,我弟弟也不能出事,不然回家沒法交代。
後來我上大學了,爹媽只付了我前兩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後兩年都是我靠獎學金、代寫論文掙來的。為了省錢,我從小賣部扛一箱箱的泡麪回宿舍,每天吃。因為一袋泡麪才兩塊錢左右,食堂對我來説太貴了。電腦是二手淘來的,手機是充話費送的。等讀研究生時,外快掙得多些,覆蓋掉學費和生活費,我就會給弟弟一兩千塊,作為他的零花錢。
現在我用的電腦,是3年前花800塊買的。最近弟弟上大學了,也要買電腦,我就跟他傳授經驗,説你可以買個配置比我好的,2000塊左右的。他嗤之以鼻,最後買了個5000多的,用的是我過年給家裏的錢。
現在我剛出來工作,爹媽就開始催婚了,不過也跟我説得很清楚:結婚他們不會出一分錢,家裏的財產都給弟弟。嗯,毫無意外。
這導致了我既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孩子。我沒見過幸福的婚姻,也討厭組建家庭後家人對彼此的無限索取。至於生孩子,老實説我覺得自己不夠資格做父母。我性格不好,不善於跟人交際;心理也沒多健康。人説,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的基因又不優秀,沒什麼遺傳的必要。何況,家裏也沒礦,對吧。
知道爹媽指望不上,所以我對掙錢這件事格外有執念。我現在一個月能掙6000塊左右,但還是經常吃泡麪,主動消費降級。當姐姐,心酸的大概就是我明明也混得不好,但爹媽只看到弟弟,從來看不到我吧。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希望做個妹妹而不是姐姐。
還是算了。如果可能的話,不想投胎做人了。
我是個已經和弟弟斷絕關係的姐姐。
其實小時候,我和弟弟關係很好,從沒打過架,連罵人這種事也沒出現過。弟弟小我兩歲,我們那個年齡段的人接受的教育裏都有一條:“大的讓着小的”,但是因為家庭條件不錯,所以基本上沒什麼好讓的,我和弟弟該有的,父母都會給到。然而一切在2001年——弟弟再度失業回家的一刻起,發生了轉變。
那時候,在家鄉的我正籌備開一家藥店,我媽知道了,跟我説弟弟回來沒事做,藥店就讓給弟弟辦吧。當時也沒想太多,就答應了,後來也陸續給弟弟開藥店提供了一些物質幫助,比如把自己的藥師證借給他等等。我這麼做一是屈服於媽媽的權威,另外也是希望弟弟能夠早點自立。
不料從接下來的一年開始,我就接二連三地迎來了人生的至暗時刻。2002年,我因為個人原因辭職,2004年,離婚。那幾年裏,我被失婚的痛苦圍繞,狀態一直很不好。也就在同時期,弟弟接了一個項目,找我借了6萬,慘賠,還招惹到了涉黑人員。沒辦法,我帶病給他去“擦屁股”。自始自終,弟弟項目的失敗,全家沒有一人指責過他。
這期間,我媽希望我快點走出離婚的陰影,想讓我去弟弟的藥店幫忙,結果被我弟和我爸一口回絕。儼然這家我籌劃開的藥店,如今已跟我沒有什麼關係了。
那年過年的時候,跟弟弟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起了衝突,他對剛離婚不久的我喊了一句:“你鬧了你家再來鬧我家……”此後,弟弟再也沒有喊過我“姐姐”,都是直呼其名,冷冰冰的。
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多數時候,親人間反目都跟錢有關。我和弟弟的反目,也沒有逃離這個俗套。
2014年,父親腦梗,病危。我和弟弟因為請不請護工的問題有了分歧,兩人大吵一架。最後護工還是請了,我媽拍的板,結果護工來的那晚,父親走了。父親自己是不願意請護工的,因為他心疼錢,錢都是要留給兒子和孫子花的。
處理父親後事的時候,我和弟弟第一次動了手。起因是弟弟脱口而出:“爸爸還不是你氣死的?!”我氣得渾身發抖,半晌,抄起桌上的東西砸向他。他躲過,拳頭落在了我身上。我母親跌坐在地,哭着拉開我們。
一地雞毛。
料理完後事,我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哭,不見人,不接電話,覺得生無可戀。一切都是抑鬱症發作的前兆。後來靠着同事和朋友的陪伴,好不容易才熬了過來。
2017年4月17日,又一個災難降臨——母親查出了癌症。她對自己的病情還一無所知時,弟弟出現在病房,讓躺在病牀上的媽媽立遺囑,把房產過户給自己。我從未想過要和他去爭奪房產,但弟弟就這樣單方面地挑起了戰爭,因為他害怕母親去世後,我要分得一半。
後來,弟弟還不斷催促這件事,一度讓我對人性產生了懷疑。弟弟是利己的,然而,在這個家裏,我作為老大,時刻都是利他的。我必須時刻出錢出力,必須衝鋒在前,必須無限地輸出,這是我唯一存在的價值。
如果讓我評價弟弟,我覺得,他不算壞人,只是個被父母慣壞了的孩子,一個45歲的巨嬰。他不努力,不上進,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只能通過“啃老”改善自己的處境。他不想拼,不想去奮鬥,所以才會把眼睛盯在一套房子上。
然而慣壞他的,又何止是父母呢?雖然很痛,但必須承認,這個錯誤我也有一份。
“伏弟魔”?怕是我弟才是“服姐魔”吧。和弟弟相處,我其實才是強勢的那一個。
他比我小4歲,小時候,我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説是吵架,其實大多情況是,我在教訓他。他淚點低,幾乎每次爭吵都會以他的大哭收場。
有一次吵得很兇,我扇了他一耳光,當時正是飯點,他抱着飯碗就出門了。過了一會,我媽進來告訴我,我弟在走廊上吃飯邊哭。我出門一看,他蹲在地上,兩條瘦瘦的長腿折在一起,眼裏包着淚,往嘴裏扒飯。那時候他已經上初二了,個頭比我還高。
如今,那些爭執的原因我都忘光了,一個都想不起來。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他邊哭邊吃飯的樣子。有時候我會拿這件事逗他,笑他愛哭,他卻説自己不記得了。是隱隱的愧疚感讓我選擇了記住,雖然我並不願意承認。
前幾天,剛上大一的弟弟跟我説他的感情動向:他喜歡上了一個女生。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知所措。直到後來我無意中發現,他的微信號裏的一串數字裏包含了他和那個女生的生日。然而就在此前一週,他第N次記錯了我的生日,我可是他親姐姐啊!我找到他,恨不得把他拎起來揍一頓:微信號只能改一次你曉得伐?你這樣和把女朋友名字紋在自己身上的行為有什麼區別啊?!
我給他氣得一肚子火。但我明白,這種生氣是毫無理由的。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最後想明白了,這可能是源於一種無力感。我一直覺得他就是個小孩,會找我要錢買球鞋,會被我罵到哭,會帶着我打遊戲,在遊戲裏裝模作樣把我擋在身後,然後雙雙送上人頭,我也一直以為我們一家四口會永遠這麼過下去。結果,突如其來,他開始跟我正兒八經聊感情,開始對家人之外的人有了牽掛。這似乎是在告訴我,他長大了,也讓我意識到,我們終將各自成家。
悄悄説一句,我弟生性愛美,過得比我還精緻,在他跟我説喜歡的女生之前,我一度懷疑過他的性取向,甚至為此夜不能寐。現在這個假設被推翻了,我還是會操心他的感情,和感情之外的種種。我擔心他不被認可,擔心他被人欺騙和辜負,擔心他失去方向——“姐姐”這個身份,是橫在他和父母之間的橋,我站在橋上,有時像他的朋友,有時像他的另一個母親。
我是男生,性取向男。家裏有一個大我5歲的哥哥和一個大7歲的姐姐,小時候雖然會跟哥哥一起玩彈珠、刀槍,但相比這種男性氣息比較強的遊戲,我好像更偏愛和姐姐在一起。在我心中,她也是一種“伏弟魔”。
我和姐姐的相處更像姐妹,而非姐弟。姐姐會帶着我和她的姐妹一起逛街淘貨,我們會互挽手,或是分一杯冰淇淋,聊八卦,相處模式就很姐妹午後party。即便是在人流量密集的店鋪,她也會讓我試各種耳飾和衣服。
我沒有異裝癖,但是穿某些衣服會讓我覺得“我超美啦,我很好看”,因為確定美這件事會給我不少信心。姐姐不會把我這些行為歸結為娘氣,反而會給出正向反饋,會跟我探討這件衣服適不適合我,不合適的話是哪裏有問題。這讓我覺得很有安全感,讓我理解對美的追求也可以多元。
我確定自己性取向的過程十分偶然,是摸到一位同性的身體後起了反應。儘管和周圍男生的性取向不同,但我從未經歷過所謂的自卑期,這要歸功於姐姐,她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教會我不care別人的態度。
她性格張揚,自己是漢服迷妹,現在31歲了,還保留着這個愛好。她會穿着漢服上街,周圍人質疑也好欣賞也好,姐姐好像都不是很在乎。這種態度對我也是無形的鼓勵,覺得可以很open地做自己,所以我也沒有懼怕過別人的目光。
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不確定姐姐是否知道我喜歡男生這件事。我猜她應該是已經有一些感受了吧。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她用我的電腦瀏覽網頁,然後看到了收藏夾裏的視頻,我當時就很慌張地解釋是不小心點錯網站,她並沒有説什麼。去年年初,我帶當時的男友回來了,家裏有兩套房,一套是爸媽和哥哥住,一套是姐姐住。而姐姐好像察覺到了我和男友不是普通同性朋友,主動收拾了包袱回到爸媽那套房,把自己住的房子留給我們住。
現在,我會有意無意地在朋友圈發些男性照片或者一些語言暗示她。但姐姐至今都沒有主動問起我的性取向問題。或許她是希望我能主動跟她説,我不説她也不問,好奇抵不過姐弟間的信任。我打算今年過年先跟姐出櫃,再看看爸媽的態度。
朋友在水木上看完控訴家庭矛盾的帖子,抬頭就問我一個問題:如果將來你弟弟要買房,有缺口,給多少錢是你的上限?
“上限?”我反問她。“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肯定是有多少就給多少。”她驚呼:“那你不就是傳説中的‘伏弟魔’!”那是我第一次聽説“伏弟魔”這個詞,後來知道它還有一個稱呼叫“有弟女”,都是論壇上的熱詞,在那些帖子裏,頂着這個身份的人,基本都處於婚戀鄙視鏈上的末端。
我是“伏弟魔”嗎?嚴格來説,不算吧。從小在疼愛中長大,父母都是温和開明的人,重男輕女這回事,從沒有體驗過,就連這個弟弟,也是7歲時我眼饞隔壁的好朋友有了一個圓乎乎的嬰兒弟弟後,反覆祈求爸媽也給我生一個得來的。
但有趣地是,我爸媽對我和弟弟的養育方式完全不同。我在嚴苛中長大,放學後回家寫完作業不收拾書本,我媽下班看見了能全部給我扔到門外。而弟弟,小時候體弱多病,哮喘發作時,全家人心驚,幾乎沒有人對他提什麼要求,健康成長是最大願望了。
但真正長大,我和弟弟的差異開始顯露。我成了那個“範本”,別人家的孩子,自覺,獨立,去了一所不錯的大學讀書,找了喜歡的工作。父母會在很多時候不斷提醒當時還在讀書的弟弟,你看看你姐姐。這樣的時刻,我每次抬頭看弟弟,都能察覺到他眼睛裏的某種倔強和反抗。儘管事後我也會提醒爸媽不要比較,但他們一轉頭就把勸告拋在了腦後。
終於,高考那一年,弟弟的反抗到了極致,誰的建議他也不聽,執意報了一所大學的中醫專業,但此前,他從沒有對這門學科表達過一丁點兒興趣。我勸爸媽,尊重他的意願。等畢業了,讓爸媽更大的打擊來了,弟弟拒絕進入醫院實習,獨自找了一份和所學不相干的遊戲公司的運營工作,每天加班,收入也低。我還是告訴爸媽,如果這是他的興趣,那就支持他。
想了想,怕是自己心中有愧。按照世俗的標準,我人生的“正常”軌跡,似乎時刻都在比照着他的“不正常”,甚至會覺得,他做這些,就是對這樣一種標準的刻意反抗。我甚至覺得,姐弟情深這四個字,我怕是很難體會了,所以格外愧疚,希望能在精神上支持他的決定,也在物質上對他有些彌補,比如資助買房。
弟弟24歲這年,我有了女兒,給他發了照片,他很開心,很難得地跟我聊了許多,主動提出春節要來看我。這讓我生出一點希望,覺得也許兩人的關係會在未來有改觀。
也是因為有了女兒,我會經常不自覺回想起弟弟的小時候,記得他小時候光着身子坐在洗澡盆裏的情景,藕節一樣的胳膊,記得他和我一起看麥兜的動畫片,聽到麥兜説那句台詞後,兩隻都哭成淚人:“拿着包子,我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
我哭是因為台詞,他哭,恐怕是因為看見我哭了。這就是姐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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