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後一個通公路的縣,為了守住這裏,解放軍付出了多大代價?
在喜馬拉雅山東端南麓,有一個東、北、西三面被雪峯環抱的邊境縣。
與高寒乾燥的西藏高原不同,這裏地處亞熱帶濕潤氣候區,平均海拔只有1200米,境內降水充沛,四季如春。
尤得天地造化之功的是,中上游江面開闊的雅魯藏布江,在順流而下的過程中河道突然收窄,在數百公里內劈山開壑,連續大轉彎回旋下切,最終沖刷出世界第一大峽谷——雅魯藏布大峽谷。
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使這個邊境縣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不過,每年大雪封山,這裏就會有9個月與外部隔絕,因此得名“雪域孤島”。世居此地的門巴族、珞巴族同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處於刀耕火種的原始狀態。
它,就是墨脱。
從1962年開始,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軍地共同建設墨脱,解放軍多個軍兵種參與其中。2013年,當地通往外部的公路竣工通車,全國實現了“縣縣通公路”。
我們為什麼要花大力氣建設墨脱?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解放軍戰士們付出了怎樣的犧牲?
新中國成立初期,解放軍18軍進藏,在地廣人稀、兵力非常有限的情況下,主要駐守各交通要點“守點保線”。1953年,18軍曾派出少量工作人員進入墨脱,因為要履行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條協議,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摸清當地情況,與門巴、珞巴羣眾進行接觸。
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西藏平叛結束,全區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民主改革。同一時間,印度軍隊執行尼赫魯的“前進政策”,在藏東南的邊境線上向北推進,不斷蠶食中國領土。
在這個背景下,駐藏部隊開始進駐墨脱。
1962年5月,西藏軍區158團接上級急電:據悉,印軍正在珞瑜地區有所動作,有佔據白馬崗的企圖,命158團迅速行動,在規定時間內抵達指定位置。
【注:白馬崗,墨脱縣舊時地名。】
進入墨脱,必須要翻越天險多雄拉雪山。
多雄拉被當地人視為鬼門關,濕暖的印度洋季風與高原寒冷氣流在此交匯,印度洋板塊與歐亞大陸板塊在此擠壓相撞,導致氣候複雜多變,地震、塌方、雪崩、泥石流等自然災害頻發。
這年5月,正是封山期,山口暴風雪肆虐,路途異常艱險,當地人都不敢冒險翻山。158團既沒有地圖,也不瞭解這些情況,但是,軍情緊急,必須完成任務!
部隊冒雨夜渡過雅魯藏布江後,開始翻越多雄拉山口。山上雪深處幾乎沒過脖子,只能靠身體“切”開積雪,強行開進。翻山途中,本已患病的副指導員伍忠倫在隊後擔負收容任務,因嚴重的高原反應倒下了。被發現時,他頭朝墨脱,兩手死死摳進冰雪,身後留下了一道奮力爬行了三百多米的雪槽。
伍忠倫是進軍墨脱犧牲的第一位戰士。
在此後的半個多世紀裏,多雄拉的狂風暴雪都是這支部隊的勁敵。
158團不辱使命,按時到達指定位置,先印軍一步進入墨脱。部隊整編後,佈防邊境一線,代號“墨脱營”。4個多月後,中印邊境自衞反擊戰打響,墨脱營在軍分區指揮下,參加了對印反擊戰東段中部地區作戰。
該部先與米林營協同發起梅楚卡戰鬥,後向都登印軍發起攻擊,迅速擊敗了當面之敵,出色完成了作戰任務。戰後,全營常年駐守在墨脱,獲得榮譽稱號“墨脱戍邊模範營”,戰士們自稱“墨脱兵”。
解放軍的到來,帶動了當地社會的進步。墨脱的第一座小學、第一個發電站、第一所醫院……都是部隊幫助建起來的。
此前,當地門巴族、珞巴族、藏族羣眾要渡過雅魯藏布江,主要靠牛皮筏子和藤條編成的籠圈橋。反擊戰結束後,墨脱營馬上開始修橋。他們發明了一項創舉:把82炮彈引信取掉,再用迫擊炮把粗麻繩打過江去,結成繩網,將12根主鋼索牽到對岸。
鋼索要從山外運進來,50名身體最棒的戰士一起扛一根,翻山涉水扛到江邊。12根鋼索全部運進來,用了3個月,沒有一根不沾着戰士的血肉。這座“解放大橋”是墨脱的第一座鋼纜橋,現在的背崩鄉大橋是後來部隊重建的。
墨脱的士兵和羣眾長期受到風濕病、關節炎和瘧疾等疾病的困擾。擔負過西藏平叛和對印自衞反擊戰衞勤保障的解放軍115醫院,駐紮在林芝,一直把墨脱作為重點保障對象。
按院長的話説:政治是否合格,醫術是否高明,墨脱見!
每年,醫院都要派出全科醫生組成的醫療組,進入墨脱值守,與墨脱軍民共度9個月的封山期。115醫院給當地羣眾防病治病、送醫送藥,大力幫扶墨脱醫院和鄉衞生院的建設,長期免費培訓基層醫護人員,把最好的儀器設備、藥品優先給墨脱。當地羣眾把“金珠瑪米”醫生認作天下最好的“門巴”(藏語:醫生)。
【注:藏語中,“金珠”是拯救苦難的菩薩,“瑪米”是兵,金珠瑪米指救苦救難的菩薩兵。這個稱呼是當地人對解放軍的專有稱呼,沿用至今。】
全科醫生周定洪是第一位進墨脱值守的軍醫,爬山時藥箱不慎掉進懸崖。鄉民扎西知道後,劈了自家牀板,精心做成一個藥箱,再用牛皮做成揹帶。但是,扎西跑遍縣裏也沒買到紅油漆,最後乾脆割破手指,用鮮血畫了一個紅十字。
周軍醫收到藥箱,感動之下也割破手指,把自己的血塗在上面。後來,進墨脱的40多位軍醫,每個人在出發前都割指放血,在這隻藥箱的紅十字上塗一遍。
可以説,墨脱的軍民關係堪稱模範,這種相互信賴,來自長期的相依為命。許多次封山期斷糧,軍民都是靠互相賙濟渡過了難關。
1962年對印反擊戰時,門巴族、珞巴族羣眾曾全力支前。戰後,墨脱營押回來4個俘虜,其中有個印兵在二戰的北非戰場上兩次被俘都成功逃跑。他被抓到墨脱後故技重施,結果沒出一公里,就被門巴族老鄉捆了回來。
1986年,部隊精簡整編,當地羣眾聽到消息,以為墨脱營要走,連夜舉着火把趕到縣裏。老人孩子圍着解放軍堅決不讓走,年輕人提着長刀守在河邊,準備毀橋斷路,那一幕永久地印在“老墨脱”們的記憶裏。
1987年,中印邊境形勢緊張,墨脱營奔赴邊境,把營房交給當地羣眾照看,羣眾們負責營區衞生、餵豬、澆菜,事無鉅細,一點不用部隊操心。
除了服務羣眾,駐藏部隊最重要的任務是戍邊。
翻過多雄拉,只是度過了墨脱的第一道生死線,還有老虎嘴、螞蟥山等令人談之色變的路段。進駐墨脱後,駐藏部隊的日常邊防執勤更加艱辛,從營部到各連,再從連隊到各邊防執勤點,要穿越密林河谷,連小路都沒有。每一次外出巡邏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戰士要揹負裝備和食物,手腳並用地攀爬陡坡,徒涉河流。
張洪萬副連長帶隊背運物資,突遇暴風雪。隊伍剛過山口,他發現6名新兵不見了,趕緊轉頭往回跑,並鳴槍聯絡。找到迷路的6人,他領着大家往前趕。突遇雪崩,他推開一個新兵,被亂石砸倒,深埋雪中。
戰士姚林為全連開路,當先踩上一根獨木橋,被一個浪頭打落河中,讓激流捲走。岸邊的戰友狠拉繩子,只拽回了一個揹包。這個18歲的小戰士,墓裏埋的就是一個揹包。
一班長饒平在巡邏路上,面對驟然而至的泥石流,第一反應是猛力把戰友推開,自己卻被亂石和泥水衝下溝底。這位訓練考核多次奪得全優的班長,犧牲時入黨才7天。
為了鑿山改道,兩個戰士在老虎嘴200多米的絕壁上打炮眼,因保險繩磨斷墜下深淵,屍骨無存。
廖文強副排長率領鄒永安、索姆扎西等五名戰士,幫助國家科考隊背儀器,在翻越多雄拉時遭遇大霧,五人全部墜落冰湖。戰友趕到時,看到的是湖面上佇立着的5座冰雕。
機要參謀張映通滿懷喜悦返家探親,他還沒見過已滿1歲的女兒,但在翻山時遭遇強烈雪暴,沒能從多雄拉走下來。
墨脱原始森林裏的旱螞蟥、毒蛇、毒蚊、馬蜂,也兇猛異常。其中,螞蟥嗜血如命,不吃個血飽不罷休。被螞蟥叮咬後因嚴重感染被奪去生命的,有墨脱營的戰士,也有兩個進墨脱慰問演出的文工團女兵。被螞蟥叮傷、咬得兩腿鮮血淋漓,對於墨脱兵來説已經習以為常。墨脱兵們因此自嘲:我把青春獻給墨脱,把鮮血獻給螞蟥。
軍報記者們進墨脱採訪,翻越多雄拉、穿過原始森林,腳上的膠鞋只剩下鞋帶和一圈膠底。眼見着望見軍營了,年紀較大的主編體力嚴重透支,戰士們聞訊,端着紅糖稀飯趕來,把幾人架進了營房。
軍報記者堅持對墨脱營每個戰士進行採訪。在交談中,戰士們沒有抱怨,也不多説環境的艱苦,他們只想和外面的人多説説話。
半個多世紀以來,在與嚴酷自然環境的搏鬥中,29個墨脱兵倒在了這裏。
西藏當年是無圖區。
18軍進藏時,手裏只有外國冒險家繪製的地圖,而且大部分地形和方位是憑估測標定的,被稱為“神仙圖”。
70年代初,來自全軍的8支測繪大隊齊聚高原,開始了“消滅青藏高原無圖區”的大會戰。在珠峯測繪中,他們準確推算出精確高程是8848.13米。此前的數據是英國人額菲爾士估測的8882米,他還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珠峯。解放軍測繪兵對雪域高原進行了全面的精確測繪,給這些山峯重新正名,徹底抹掉了殖民者的痕跡。
1981年4月,為了消除西藏最後一塊地圖空白,成都軍區測繪大隊來到了墨脱。與其他部隊不同,他們專走沒有人走過的“路”,而且要在封山期強闖多雄拉,因為開山後的雨季會影響測繪作業。
這場征途中可能遇到的艱險可想而知,政治處準備了白紙和黑紗,以便能在野外隨時悼念犧牲的戰友。
測繪兵們每人揹負幾十斤的裝備器材,分兩路進入墨脱。第一突擊隊隊長李國禎,用身體在多雄拉齊腰深的積雪中當先“犁”路,手握十字鎬在冰牆上鑿出冰梯。翻越山口後,李國禎領着大家滑下雪坡,一路在前探路,兩手各拎着4筒罐頭,每走1公里就留下1筒作為路標。
在其中一個測量點附近,洶湧的河面上只有一條鏽跡斑斑的溜索。新戰士馬貢澤搶先上索測試,沒想到剛滑到河心,溜索突然繃斷,他不幸墜河犧牲。
兩支突擊隊會合後,立即投入了對墨脱地區的全面測繪,大家忍飢挨餓,跋山涉水,分組走遍各個點位。艱苦奮戰一年多以後,隨着第二突擊隊隊長顏光易拿下最後一個測點,墨脱測繪全部完成。
由此,西藏最後一個地圖空白區被抹掉,為踏勘修建公路取得了第一手基礎資料。
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家就曾投入大量資金多次修路。但因地質條件極端複雜,屢修屢毀,最後不得不停工。
人背馬馱的運輸方式,使墨脱成為全國物價最高的地區,在國家經濟並不富裕的年代,一個邊防戰士的全年支出就達到一萬多元。
墨脱的交通問題始終受到高度重視,80年代中期,空軍用安-12運輸機、直-5直升機都飛過墨脱,效果都不理想。經過對國外機型的比選,美國西科斯基公司的S70黑鷹直升機,以6000米的升限和600公里的航程以及適合高原飛行的優勢被我國選中,重金引進。
黑鷹的重點任務之一,就是執行墨脱空運。
因為直飛的航線不能完成中途加油,黑鷹首次飛上世界屋脊,是從成都經陝西、甘肅、青海,繞了一個大弧線,最終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
領受任務後,特級飛行員邢喜貴駕機升空。多雄拉山海拔近5000米,超過了黑鷹4500米的載重飛行高度,飛機只能從標高4200米的多雄拉山口鑽過去。邢喜貴駕駛黑鷹迎着強氣流進入山口,在刺眼的反光和雪霧中小心翼翼地控制飛行姿態,山谷最窄處僅有70米,飛行難度相當大。最終,憑藉着出色的技術,邢喜貴安全飛過了多雄拉,航線開闢成功了。
此後,黑鷹接二連三地飛來,墨脱營的官兵第一次吃上了不帶汗味的米麪,穿上了其他部隊早已換上的85式新軍裝。
不過,多雄拉變幻莫測的惡劣氣候一直威脅着航行安全。
1988年5月,陸航邱光華機組穿越多雄拉山口時遭遇強氣流,機身偏移,旋翼打在雪壁上失去升力,落地後機身下滑數十米才穩住,好在機組人員全部倖存。救援人員只能拆掉機內設備運下山,從此,殘存的機殼成了多雄拉的一個獨特景觀。
機長邱光華是羌族人,是周恩來總理親自挑選的第一代少數民族飛行員。20多年後,2008年,在汶川地震的救災中,他堅持駕機連續19天執行救災任務,在一次飛行中遭遇濃霧和強氣流,不幸犧牲。那時,距離他停飛,只剩半年時間。
1989年4月,張崇海機組起飛後突然與地面失去聯繫。空中和地面部隊一起出動,並發動了縣裏的羣眾,找遍了可能迫降的每一個角落。邢喜貴27次飛進多雄拉雪山搜索,均無功而返。黑鷹一次起飛要耗費數千元,這在當時是相當高昂的費用。
幾個月後,多雄拉南坡冰雪開始融化,一個藏族獵人的獵犬,嗅出了露出地面的人體碎骨,這才找到了機組的失事地點。經過分析現場痕跡,失事直升機是因氣象原因撞山,機長張崇海、副駕駛巴古澤旺、領航員劉家強、空中機械師唐孝德全部遇難,4人的遺骨收起來不滿一臉盆。
使用黑鷹直升機空運後,墨脱的後勤困境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但直升機畢竟運力有限,大量的物資運輸仍需人背馬馱。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還是要修通公路。
到了90年代,波密縣的扎木鎮開始修路,1993年,好不容易修到了墨脱,通車喜訊都見了報。然而,第二天,公路就被泥石流沖毀,披紅掛綵的幾輛汽車開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1995年後,墨脱勉強能達到分季分段通車,但全年最多也只能保證4個月的通車時間。
年復一年,修築這條公路一直沒有成功,但一直沒有停止。
2010年,嘎隆拉隧道貫通,此後,經過武警交通部隊的艱苦奮戰,2013年扎墨公路全線通車。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努力和期盼後,墨脱終於告別了人背馬馱的歷史。
2017年,多雄拉隧道打通,派墨公路通車也指日可待。這兩條公路的修建,遇到的都是世界性的地質難題,工程技術人員和築路武警官兵屢戰屢挫、屢挫屢戰,終於把路修進了這裏。
扎墨公路通車之日,向營裏祝賀的少數民族縣領導手握話筒,想起這些年官兵的巨大付出,一度泣不成聲,一直唸叨着解放軍。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堅守中,解放軍官兵前赴後繼的犧牲和奉獻,除了留下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更為後人守護了一份巨大的戰略資源。
1993年,經國務院組織,國內頂級專家進行大規模的實地科考,以準確翔實的數據確定墨脱縣境內的雅魯藏布大峽谷是無可爭議的世界第一大峽谷。
大峽谷的旅遊前景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巨大的水源控制優勢:雅魯藏布江從派鎮到墨脱212千米的河段,兩地直線距離不過40千米,水面高差卻達2230米,平均坡降千分之十點五,年平均流量穩定在每秒1900立方米,是世界上水能資源最富集的地區。
水能利用效率決定於自然落差。大峽谷在墨脱有一個馬蹄形大轉彎,三峽的裝機容量是2240萬千瓦,而在大轉彎這裏,可以興建裝機容量為4000萬千瓦的超巨型水電站,只要建成就是世界第一。這樣,大家就明白了,我們想讓下游有水,下游國家就有水;我們想讓下游沒水,下游國家就沒有水,主動權盡在我國手中。這都是因為墨脱營的孤軍堅守。
我們不該忘記,這份豐厚的回報,皆源於部隊1962年那一次的緊急出動和長達半個多世紀、延續至今的艱苦戍守。
本文作者:徐渡瀘,“這才是戰爭”加盟作者 ,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任何媒體、自媒體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讀者歡迎轉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