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的我不再是個孩子
30歲那年,我成了沒媽的孩子。
我在縣城上高中時,每半個月必回去一次,一到家,媽都把我喜歡吃的飯菜擺放在桌上了。
後來,去了外省上大學,每次寒暑假回家前,總會提前三兩天,把想吃的菜列成一張清單,一項項報給媽聽,到了家,每天桌上都不重樣的擺放着我列的菜單上的菜。
回家前的三個晚上,必定會興奮激動的失眠。
在外上班,最盼的就是放假,婚後,在婆家吃罷第一頓飯,就趕快往孃家跑。只不過,迫不及待跟着跑的,還有秦先生。
秦先生很喜歡吃土雞蛋,我們戀愛後,他第一次跟我回家,媽給他做了一個雞蛋晏,一碗辣椒麪炒雞蛋,一碗湯雞蛋,一碗香葱煎蛋,幾個水煮蛋,一盤青椒炒蛋。還燉了一鍋雞,其它我喜歡吃的時令菜蔬必不可少。
秦先生看着這樣幾碗幾盤雞蛋,感動得無以言表。媽勸他多吃,看他喜歡吃,她開心的像個孩子。
我説,他就是再喜歡吃雞蛋,也沒必要一次搞這麼多花樣呀。
媽説,也不知道他喜歡吃怎麼炒法的雞蛋,只有每款來一盤。他喜歡吃哪種就吃哪種。
秦先生説怪不得我那麼想回家,經常唸叨回家,原來是媽會給你做這麼多好吃的菜。
不管上學還是工作,每次出門,媽不是要我拿這樣吃的走,就是拿那樣吃的走,我從來不肯拿,怕麻煩。我崇尚出門一身輕。誰願意大包小袋的背來扛去。
她見我拒絕的那麼堅決,也不強求,但每次臨出門前,她非要殺一兩隻自己餵養的土雞,把兩隻雞腿,還有我喜歡啃的雞翅膀,都用保鮮袋裝好,再煮一些土雞蛋,非要我帶着,在車上吃。説在外面吃不到這樣好吃的雞肉和雞蛋。
別人在火車上吃各種零食或者吃飯,我基本都是啃雞腿和吃雞蛋。
媽去世前一年的國慶放假,我回了趟家。
離家的時候,媽照例裝了一大麻袋,要我帶走。那一次,不知為什麼,我沒像以前那樣堅決的拒絕。任她把自己做的白菜薹鹽菜、幹豆角,還有乾花生,乾紅薯片,幹苦瓜,還有其它一些雜七雜八的乾菜,分別包好,都塞在一個洗淨曬乾了的大尿素袋裏。要我都帶走。我苦笑着説,這都快有我肩膀高的袋子,我怎麼拿得動?一包包又拿出來。留下一小半袋帶走。
估計是看我不像以前堅決拒絕,聽我説拿出來只是因為拿不動。她又一包包塞進去,説要爸爸送我上火車,他扛。到站了,下車叫個專門拖行李的。反正秦先生在出站口接,不需要我費力氣。
我看着她彎着腰在那塞,看着她生了白髮的頭髮,任由她裝着承載着母愛的乾菜,讓我帶走。
第二年初,爸爸打電話給我,説媽病了,有一段時間了,在縣中醫院住了一段時間院,反反覆覆發燒,醫生診斷嚴重貧血,但反反覆覆發燒卻久治不好,醫生也不確定,人越來越虛弱。我一聽預感不好,馬上百度,可能是血液方面的病。
當時我手頭上正有兩票貨在辦進口報關,不能馬上請假。秦先生請了假,回家帶媽去市一醫院,市一醫院懷疑是白血病,需要到省級醫院骨髓穿刺確診。
秦先生馬上帶她去了湘雅醫院,我也請了假,馬上去了湘雅,秦先生回廣東考路考,考完跟着就回來。我一個人帶着母親在醫院做各種檢查。確診是白血病晚期。那會,是我一個人在,聽到結果後,內心天崩地裂,腦袋剎那靜止。
過了一會,我拿着骨髓穿剌的結果,茫然走出醫院。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只知道不能立馬回到租住的房子裏。不知道如何面對媽,她要是問是什麼病,該怎麼説?我只知道不能和她説實話,就怕自己還沒開口就會先崩潰大哭。
那天,下着毛毛細雨。我手裏拿着雨傘,卻不記得撐開,邊走邊流淚,心如刀絞。坐在大馬路邊的石凳子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除了流淚,什麼都忘記了,只有一個聲音在我胸中:“我媽得了白血病,怎麼辦?怎麼辦?”
不知道坐了多久,雨水淋醒了我,媽還在房子裏等着,要是太久不回,她肯定會擔心的。
我擦乾眼淚往租房走去,在對面的超市買了一些水果。
在門口,我整理了一下情緒,開門進去,還沒開口説話,媽坐在牀上,説:“我剛剛睡覺的時候,夢到你在哭。你到哪去了呢?”
我剛建立起的情緒堡壘潰不成軍。母女連心,真的是母女連心,否則外號為“聾子”的母親,如何能聽到離這裏幾百米,隔着幾條街道和無數棟建築物的我在哭?
我背對着母親,拿着葡萄説去洗給她吃。洗完了葡萄,又洗了一把臉,咳了幾聲,確定自己聲音和情緒沒有異樣,走進房間。
“我到外面吃了飯,又到超市買了些水果。你餓了沒?吃點水果,我們就去吃飯吧?”
“好,不管什麼病,你也不要哭,人總會有這麼一次,有早有晚。你們也大了,我也沒什麼不放心。”
我的眼淚又出來了。“你不要多想,結果出來了,醫生説是嚴重貧血,和中醫院醫生説的一樣。這醫院很有名,醫術很高,只是多花點錢的事。”
媽沒説話,現在想來,她都知道。
牀位太緊張,費盡辛苦求人,得了一個陽台上的牀位,醫生給她輸了一袋血下去,瞬間就精神了。她臉上有了笑容,那一刻,她以為自己真的只是嚴重貧血。
主治醫生叫我到辦公室,説年齡超過五十歲,骨髓移植成功率極低。唯一治療方案就是化療,並給了兩頁A4紙,都是化療的不良後果,要我籤後果自負。每一項都是致命的。我手抖着拿着那兩張紙,語氣也顫抖着問,像我媽這個年齡和身體情況,化療風險是不是很高?見慣生死的醫生語氣冷冰冰,:“你決定化還是不化?不化就出院,牀位緊的很。”我看着那位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女醫生,悲愴地問:“那在你手上化療過不去的有多少?”她抬起眼看着我的臉,可能是看到我滿臉的淚水,動了惻隱之心,説:“有兩個。”她看了看周圍,壓低聲,“你還是帶她回去好好儘儘孝心吧。”
我明白了醫生的意思。
回到病房,同病房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男孩子,邊狂吐,邊涕淚直流地大叫:“我不要活了!讓我死吧!我不要受這活罪了!”他母親用臉盆接着他的嘔吐物,淚如雨下。
聽説,那個男孩子化療了幾次,在等骨髓移植,等了幾年,沒匹配的骨髓。
媽嘆口氣,説:“這化療這麼痛苦,真讓人害怕!這麼年輕的人都得這個病,我活到了五十幾歲,賺了。真要死就死,不要受了活罪才死!”
帶她回去不到三個月,就走了。
臨走那天上午,還擔心我,説秦先生是個好人,我不能給人家生個孩子,虧欠人家。但又擔心我不能生孩子,會被拋棄。
我勸慰她,哪怕他拋棄了我,我也會活得好好的。人這一輩子,很多事情,總得看開些。
就如她一樣,直面生死。
她説,要是我不死,餵養雞鴨,種你們喜歡吃的菜,哪怕新鮮的不能吃到,可以做乾菜給你們。你們一回家,就會有熱飯熱菜在桌上。唉!
媽去世兩年後,那次回家帶的乾菜才吃完,為了不生蟲不發黴,趁天氣好的時候,時不時拿到樓頂曬曬。想盡可能吃久一些。
每曬一次,就哭一次。
那些乾菜,承載着母親最深切的愛。
在三十歲這一年,我沒有了媽,沒有了媽的我,不再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