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劇《議事錄》
◎尚曉蕾
辯論雙方:夫妻
辯論場所:家
辯論主題:家事國事天下事
在戴安娜眼中,羅賓的上流階級背景、他出身的上流家庭對問題“拒絕承認”的冷酷與虛偽的善意、對自己選區民眾的輕視,都是他和他的保守黨同僚們無法拋開階層意識真正關心民眾尤其是弱勢羣體民眾的深層原因。
而羅賓認為戴安娜的最大問題在於整日酗酒、無所事事,像大多數英國左派一樣,他們沒有能力用任何理智的途徑去挑戰對於政策的疑問,也沒有治理國家的實際經驗,只是過度沉溺所謂的個人感受與認同,貌似開明,實則狹隘,甚至因為反對某項政策“攻擊新聞播報員,擾亂下議院正常工作”。
英國國家劇院2019年下半年在南岸萊特爾頓劇場上演的舞台劇《HANSARD》(譯為《議事錄》),近期通過“新現場”進入中國,成為疫情之後首批在線下放映場地與觀眾見面的高清戲劇影像之一。
善辯的英國人
根據《元照英美法詞典》的釋義,HANSARD是《漢薩德英國國會議事錄》,是逐字逐句記錄英國議會辯論的官方報告,因為在相當長曆史時期內為漢薩德家族所編輯而得名。
這部戲本身也如同逐字逐句記錄的一場辯論,只不過這場辯論並非發生在議會,而是在一位英國保守黨議員的家中。他的對手不是工黨或者其他政黨的政客,而是與他結婚30年早已貌合神離的太太。辯論甚至不是發生在今天,而是發生在1988年5月一個週六的上午。
幕啓時可以看到,規整的長方形鏡框舞台頂部三分之一全被遮住,天花壓低,空間顯得更為狹長壓抑。主景貫穿始終,為英國倫敦郊外某鄉村住宅的客廳,上世紀80年代陳舊復古的傢俱陳設與生活物品俱全有序,整體淡色調顯出萎靡,彷彿一切已經在多年生活的消耗中找到最舒適的位置,但也失去了光澤。兩側有窗透進半陰不晴的光線,讓人想起易卜生熟悉的配方。全劇時長80分鐘,沒有音樂,幾乎沒有燈光的變化,只有兩位演員,舞台呈現傳統、簡潔、集中。
開場時,保守黨議員羅賓結束了在倫敦下議院一週的工作後,回到自己的鄉間別墅,看到被狐狸糟蹋的花園,又看到宿醉後臨近中午還穿着睡衣出現的妻子戴安娜,發出“哎喲,你竟然還活着呢”的驚歎,戴安娜答曰“我知道,很可怕吧”,兩人並不和睦的關係昭然若揭。言語交鋒也正式開戰。唇槍舌劍所到之處,於外,黨爭手段、撒切爾主義、少數羣體權益等話題無一倖免;於內,揶揄譏諷間攪起兩人原生家庭與婚姻生活中的沉渣。直到全劇結尾處,妻子揭開了一個隱藏最深的秘密之後,驟然爆發的傷痛,才終於讓人看清楚兩人言語間那些不明就裏的線索、莫名其妙的指責和瀰漫其間不可言説的逃避、迂迴、憤恨與悲傷的來處。
親密關係的雙方在封閉空間內爭吵的戲碼並不罕見,然而並非每一種爭吵都可以被稱作辯論。辯論首先要有議題、主張或立場,辯論雙方需要有精湛的口才、嚴密的邏輯與強大的知識儲備,迅速準確地做出回應也是關鍵素質。英國人有着悠久的辯論傳統,甚至為全世界貢獻了“英國議會式辯論”這種主流辯論方式。辯論也是在英國從政的必要技能,可以説所有身居高位的政治人物,都經歷過無數次辯論的錘鍊。本劇中的丈夫羅賓也不例外,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訓練有素、圓滑世故的政客形象。在應對妻子咄咄逼人的發問時,他使出了推擋、自嘲、裝傻、轉移話題等種種招數,四兩撥千斤地避免衝突,只有觸及到那個隱藏最深的秘密,才會呈現出鮮有的決絕與專斷。然而必要時,他的防守反擊則針針見血、句句到肉,甚至相當惡毒,並永遠出現在最合適的時機。
他的妻子戴安娜並非政客,在兩人的對話中,我們知道她是個一週大部分時間獨居郊外、酗酒、不快樂並曾經有過自毀傾向的女人,她是所有爭論的引發者。我們看到她並沒有高超的辯論技巧,相反她説出每一句話時都彷彿被某種情緒牽引着,是在鼓起勇氣,是在挑戰,在她丈夫眼裏,這就是神經質。她的丈夫羅賓和所有觀眾一樣,大部分時間並不真正瞭解她的挑戰出於什麼緣由,最終會走向何方——直到她把那個保守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的時刻。
另有隱情的中年婚姻悲劇
這樣的人物設定,實話説並不出奇,尚未看過戲的觀眾可能都會想到,這應該就是個鬱鬱寡歡的老婆把情緒發泄到情感缺失的老公身上的中年夫妻婚姻悲劇,披着政治立場的外衣,仍然是兩性關係的內核。誠然,《議事錄》中兩性關係與婚姻場景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本劇獨特之處在於,它最終探討的或許並非止於家庭,而是每一個個體自身觀點形成的理性與感性成分,以及個人情感占主導地位時,看待社會的視角與偏見。編劇彷彿在繪製一幅點彩畫,從龐雜零散的信息點中逐步構建起一場倒敍,直到末尾,主題才真正揭曉,脈絡才最終清晰。
戲一開場,一系列與政策有關的對話迅速建立起兩人之間政治立場的對立和時代背景。上世紀80年代的英國,撒切爾率領的保守黨政府正在實施一系列制度改革,解除金融監管、自由市場理念、國家公共事業私有化等等政策給英國帶來新面貌的同時,另一些法令的通過也對少數羣體的權益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如禁止地方政府在公立學校宣傳“同性關係等同一般家庭關係”的《地方政府法案》第二十八條。我們隨後會發現,這是夫婦二人分歧的核心。在這個部分,明顯偏左翼的妻子對保守黨的競選策略、精英傲慢和漠視民眾大加揶揄,雖然多少有些老生常談,但或許正因如此丈夫才會應對如流。這些閾值之內的你來我往如同兩人日常的辯論練習,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和諧,甚至讓丈夫戲謔地聲稱這彷彿是妻子安排的一場前戲。
前戲不假,但並非他想的那種。當雙方開始回憶家庭生活中甜蜜和痛苦的點滴,開始深入剖析兩人作為個體的成長背景、價值觀、思維方式及心理感受的差異時,我們看到了這對夫婦和諧表象背後的裂痕與溝壑,和奔湧其間的情感湍流。
兩人此時的辯論與誅心指責,其實都在指向某一項政策,就是前面提過的《地方政府法案》第二十八條。此時羅賓已經揣測出妻子這一個上午不停發難背後的原因,因為上週他剛剛出面支持這條法案的通過。羅賓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條法案在這個家庭中的意義,因為他和戴安娜曾經有過一個兒子湯姆,16歲時溺水身亡。如果湯姆還活着,他面對的世界會因為這條法案的通過而更加艱難,因為他的取向會被這條法案視為道德上的錯誤,不被75%的選民也就是主流人羣接受與承認。難以想象這是僅僅30年前的英國,但歷史總是充滿意外,如同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裏此時揭開的這個事實。
到這個階段,相信大部分人都會明白,一直以來戴安娜慢聲細語中不時呈現的顫抖,她緊繃的脖頸,她長久的停頓,是盡力壓制的憤怒。在她看來,羅賓身為一個政客,一個“制定政策的人”,能夠影響千百萬人的命運的人,應該給予這些年輕的特殊羣體最大程度的關愛與保護。即使別人做不到,他也必須應該做到,因為他就曾經是這樣一個孩子的父親,如果他對自己的兒子還有一點理解、尊重和愛,他就不會做出擁護那條法案的決定。
揭開傷疤也撕掉了標籤
如果這個戲在此結束,我們會看到一個政客被揭開虛偽的面紗,我們會看到戴安娜一直以來的善良洞悉,看到她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的隱忍、糾結與無力。我們會看到一個典型的英國政治家庭的悲劇,我們會認為政治確實把人變成沒有真實感情,只為取悦選民而表演的殘酷機器。然而,最後10分鐘兩人的坦白,徹底改變了這個戲的樣貌。
戴安娜告訴羅賓,湯姆去世那天,出於信任向她坦白了一切,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堅定地支持他的選擇,然而她最終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麼強大的意志。她瞬間的猶豫與排斥,對湯姆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導致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羅賓知道那不是一場意外,但並不清楚背後的隱情。這就是她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想告訴丈夫身為個人的無力感,她希望撕開自己最痛苦的傷口,讓羅賓明白,還有很多不知所措的父母和老師需要更多力量去認可這些孩子的與眾不同,去支持他們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成長。羅賓告訴她,就在自己去參加支持二十八條的辯論之前,他曾經到過兒子去世的地方,戴安娜並不知道,但這麼多年以來,他經常去,他一直格外在意的花園,原本是準備送給兒子的禮物。“因為他也是我的兒子”。
兩人涕泗橫流的時刻,我們在觀劇過程中給羅賓和戴安娜貼上的各種標籤,以及他們對彼此的偏見,又隨着傷疤的揭開而被猛然撕掉,露出那些所謂的對立背後的隱衷和默默滲血的真相。
我們從戴安娜身上看到了理想與現實差距的殘酷,你並不總是可以成為你希望成為的樣子,概念中的共情與感同身受遇到現實中被推到極限的境況,哪怕是母子之間最親密的關係也會遇到極大挑戰;我們從羅賓身上看到退縮式的保護,在個體選擇並不為大多數人接受的環境下,鼓勵個體做自己會讓他付出比平時更大的代價。因為“身為大多數的一員,會容易得多”,所以他會支持二十八條,他希望能夠在這些孩子的性格還未成形的時候,引導他們走上“大多數”的道路。無論對錯,我們都不能説他這樣做是對少數羣體的漠然與鄙視。
我們也能夠由此想到《議事錄》中那些文字背後沒有説出的故事。“二十八條”直到工黨重新奪回執政權之後才告廢除,30年間,很多少數羣體的狀況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當下的世界也呈現出愈發分裂與對立的狀態,往往過早且沒有根據地給某個人物下定論,精明或者愚蠢,善良或者邪惡。哪怕我們並不瞭解其真正的性格與行事的原因,而只是通過片面想象和媒體的信息引導,就自信地貼好標籤,站定立場去攻擊他的行為和觀點。
相信《議事錄》上半程有不少觀眾已經走進了作者設定的套路,偏見阻擋了我們在情感上以最為坦誠的態度進行溝通,也削弱了我們在理智上全面瞭解或者謹慎評價的能力。我們不可能知道每一個人的行事立場是如何形成的,但我們應該知道背後的緣由與隱情或許比我們想象中複雜得多,它或許有可能像羅賓與戴安娜的故事一樣,在技巧、策略與手段之外,還有矛盾、淚水與傷痛。
攝影/Catherine Ashmo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