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賦碼？

【文/觀察者網 王愷雯  編輯/馬雪】

河南村鎮銀行儲户和在建樓盤業主被強行賦紅碼一事持續發酵。

什麼部門有權賦紅碼？為何被賦紅碼？又是誰在賦碼？連日來，多家媒體聯繫河南省及鄭州市不同部門試圖弄清健康碼“變色之謎”，遲遲未得到明確答覆。

觀察者網6月17日上午再次致電有關部門，河南省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一名值班工作人員表示，不瞭解具體情況，“賦紅碼”的問題可以向大數據管理局諮詢。這名工作人員透露，河南省的賦碼權限已經下放至各市。

河南省行政審批和政務信息管理局則回覆稱，“賦紅碼”的問題近期會有官方權威消息發佈，目前沒有進一步消息。

6月16日，河南省紀委監委回應稱近日接到大量關於“賦紅碼”的舉報、投訴，已將相關線索轉交河南省衞健委調查，暫未就此事單獨啓動調查。

健康碼是人們為了自己和公眾健康而讓渡權利的結果，不僅關乎每個人的人身權利，也關乎政府公信力。堅決防止濫用，才能讓健康碼在健康的防疫環境中發揮功效，而絕不能成為壓制社會矛盾的手段。目前，全國已有多個省市出台了健康碼管理辦法，但各地的標準並不相同。

上海博和漢商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劉璐律師對觀察者網表示，健康碼系用於防疫管理，任何部門無權將健康碼用於其他用途。亂“賦紅碼”的行為涉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違反傳染病防治管理，可能違反《個人信息保護法》及《傳染病防治法》有關規定，而相關公職人員可能涉嫌涉及《刑法》中的濫用職權罪。

近期，多名河南村鎮銀行儲户反映健康碼無故變紅

河南多部門回應，但仍無“標準答案”

2022年4月以來，河南多家村鎮銀行被曝無法取款。兩個月過去，此事尚未得到解決，而那些前往鄭州維權的儲户更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健康碼竟無緣無故地變紅了。

6月13日，多名在河南幾家村鎮銀行存款的儲户在網絡上反映，他們來自低風險地區，但到鄭州後健康碼被賦紅碼，隨即被工作人員帶往相關隔離點。

更離奇的是，有儲户反映，他們近期沒有到過河南，只是因為通過圖片掃了顯示地址為“鄭州車站西南出口”的場所碼，健康碼就突然變紅，而同一住宅內的家人，掃碼後卻仍為綠碼。

隨後，河南鄭州多個在建樓盤的業主也反映，最近遭遇了健康碼莫名變紅的情況。有媒體綜合他們反映的信息後發現其共同點：他們都曾向有關方面反映過購房中遇到的資金問題，同時，他們都被有關方面詢問過是否為村鎮銀行儲户。

鄭州某停工樓盤業主蘇小姐對澎湃新聞表示，在被賦紅碼之前，她曾和部分業主去鄭州市相關部門遞材料尋求幫助，當時有兩批人都在同一政府部門反映問題。除了停工樓盤業主，還有一批村鎮銀行儲户。

健康碼是疫情期間的技術防控手段，是以真實數據為基礎形成的個人二維碼。根據2021年8月印發的《河南省健康碼賦碼規則》，可以賦予紅碼的對象包括核酸檢測陽性、確診病例和無症狀感染者、上述人員的密切接觸者或密接的密接、境外來豫人員、高風險地區或特殊區域駐留人員等。

海報新聞記者統計發現，大量用户豫康碼被賦紅碼原因顯示為“入境人員”。浙江儲户張琪(化名) 6月12日乘火車從浙江達到鄭州東站，出發前她已經通過支付寶報備了個人行程信息，並持有48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

6月12日18時她在鄭州東站掃描場所碼後，豫康碼變成了紅碼，轉碼原因顯示她屬於“入境人員”。現場工作人員查詢發現張琪並非國外入境，便讓她去鄭州市人民醫院做核酸後聯繫社區工作人員辦理轉碼。

2022年5月4日，鄭州東站進站口，工作人員查驗旅客健康碼綠碼、24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等 圖源：東方IC

疫情防控常態化背景下，健康碼已成為出行必備。“強行賦紅碼”一事引發輿論廣泛關注和討論，人們不禁要問，用於疫情防控的健康碼，怎麼會和其他用途掛鈎？是誰做出這樣的決定？

連日來，多家媒體聯繫了河南省衞健委、河南省疫情防控指揮部、河南省行政審批和政務信息管理局（原河南省大數據管理局）、鄭州市疫情防控指揮部、鄭州市大數據管理局等多家政府部門，均未就有關問題得到明確且統一的答覆。

在海報新聞14日的報道中，一名河南省衞健委辦公室工作人員表示，變碼的政策和疫情防控指揮部有關係，但是具體操作由各部門歸口管理。這名工作人員表示，自己並非這方面的負責人，記者需要聯繫鄭州市當地大數據管理局。

鄭州市大數據管理局則稱，此種情況屬於鄭州疫情防控指揮部負責。工作人員表示，鄭州疫情防控指揮部下面有一個社會防控部，是健康碼管理的直接機構，制定賦碼的規則，賦碼、解碼由該部門負責。

但儲户汪先生向21世紀經濟報道提供的一段電話錄音顯示，一名鄭州市疫情防控指揮部工作人員稱，鄭州市本級沒有權限對豫康碼轉紅情況進行調配與更改，建議汪先生向省級疫情防控指揮部諮詢。

河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2021年8月印發的《河南省健康碼賦碼規則》截圖

6月17日上午，觀察者網致電河南省疫情防控指揮部，一名值班工作人員表示，不瞭解具體情況，“賦紅碼”的問題可以向大數據管理局諮詢。這名工作人員還透露，河南省的賦碼權限已經下放至各市。

此前，亦有媒體報道，河南省衞健委一位工作人員表示，從外省抵達河南，賦碼工作由“河南省大數據管理局”負責；在省內流動時，賦碼工作則由市一級大數據管理局負責，衞健委沒有賦碼權限。

觀察者網又多次致電鄭州市大數據管理局電話，但未能撥通。河南省行政審批和政務信息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員回覆稱，“賦紅碼”一事近期會有官方權威發佈，他目前沒有進一步消息。

河南省行政審批和政務信息管理局原為河南省大數據管理局，是負責全省政務服務和數據管理工作的部門管理機構，於2022年4月更名。

管理局官網信息顯示，6月13日，“升級版”河南健康碼已在全省上線，實現了全省各市縣區疫情防控相關數據的互聯互通。該系統由正數網絡技術有限公司提供專業技術支撐建設。

正數網絡是河南省一體化政務大數據應用平台的建設和運營主體，是全省政務數據“集聚、融通、應用”的重要支撐，為政府和企事業單位提供信息系統開發應用、雲計算存儲、數據安全治理及數據開放共享等服務。觀察者網多次撥打正數網絡的電話，但無人接聽。

正數網絡網站截圖

誰有權賦碼？

河南省健康碼的管理權和賦碼權究竟歸屬何方？2020年3月，河南省大數據管理局（現為河南省行政審批和政務信息管理局）、河南省衞健委印發《河南省“健康碼”使用管理辦法》，其中指出：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3月，河南省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制定了《河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哨點工作指南（施行）》，全文列出16個“哨點”，涉及省內重點地區及入豫反豫人員的疫情防控問題。

其中，“哨點之十五 區域協查工作指南”規定，本哨點所稱區域協查是指根據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需要對密接、次密接、中高風險區域入豫者等各類風險人員進行信息推送、賦碼、排查、追蹤、管控、應急處置、信息反饋的過程。

而這一章節中的“部門責任”部分則要求，衞生建康部門與公安部門配合，按照三公流調要求開展落地核查工作，判定待協查人員的風險類型、風險等級、波及範圍、核酸檢測等工作。負責制定健康碼賦碼、轉碼規則，按指揮部分工要求指導技術部門開展賦碼、轉碼工作。

《河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哨點工作指南（施行）》截圖

此外，河南省靈寶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今年4月發佈的《關於進一步做好居民健康碼賦碼轉碼工作的公告》提到，河南省疫情防控指揮部於3月15日印發《關於印發入豫返豫日進人員數據匯聚治理應用辦法的通知》，賦碼數據來源共九大渠道，匯聚了目的地為河南的機票、火車票購票信息，從省內各高速路口入豫汽車信息，來豫跨省長途汽車乘客信息，手機漫入河南信息，區域協查信息，中高風險地區人員酒店入住信息，社區報備信息，核酸檢測結果信息。

以靈寶市為例，賦碼人員數據由鄉鎮（管委會）提供，主要包含自查數據、卡點統計數據、公安指令數據、疫情防控指揮部數據核查專班下發數據，覆蓋隔離人員、居家管控人員、密接、次密接人員，以上人員匯聚至《地市風險人員名單》，報至市衞健委疾控科，彙總後統一報上級賦碼。

微信公眾號“任易”16日發表針對“賦紅碼”事件的分析文章，有“碼農”背景的作者認為，此事“追查起來也非常容易”，“賦碼這種操作，都是有數據庫操作記錄的，只要回溯是哪個IP、哪個賬號提交的人員風險協查結果，就直接真相大白了。”

全國其他地區如何規定？

2021年1月，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綜合組印發《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健康碼管理與服務暫行辦法》，明確要求各地要嚴格健康碼功能定位，不得擴大應用範圍，切實防止“碼上加碼”；加強個人隱私保護，為疫情防控、疾病防治收集的個人信息，不得用於其他用途。

該辦法同時還要求，堅持“誰主管誰負責、誰批准誰負責”，批准使用健康碼應用的地方或部門，同時承擔使用過程中數據和個人信息安全的指導監督、督促檢查責任。

目前，全國已有多個省市出台了健康碼管理辦法，而各地的標準並不統一。

2021年11月印發的《重慶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健康碼管理與服務暫行辦法的通知》明確，市領導小組綜合辦公室（以下簡稱綜合辦公室）會同市級有關部門強化“渝康碼”的統籌管理，各區縣、市級各部門、有關單位做好“渝康碼”的規範使用工作。

此外，大數據發展部門負責“渝康碼”日常運行維護和網絡安全保障；大數據發展、衞生健康、公安、政法、通信管理等部門派專人共同負責“渝康碼”申訴處置工作。

在江西，上饒市衞健委副主任卜慶銘去年11月指出，根據《贛通碼賦碼、轉碼規則》規定，由各地大數據中心、通信管理部門、衞健部門、公安部門共同組成指揮部數據專班。綠碼轉為紅碼、黃碼稱為賦碼，省、市級指揮部數據專班具備此權限，由縣級指揮部上報市級進行賦碼；紅碼、黃碼轉為綠碼稱為轉碼，縣級指揮部數據專班審核轉碼。

2022年1月印發的《廣西健康碼管理與服務暫行辦法》規定，按照屬地管理的原則，由各級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牽頭負責本地健康碼轉碼和管理服務工作。

具體而言，廣西健康碼分設5級區劃管理員及網格管理員、採集員，其中1至4級區劃管理員具備健康碼轉碼權限，負責依照《廣西健康碼定碼和轉碼規則》對轄區內符合轉碼條件的人員進行轉碼。

2022年2月14日，一名公安民警在三北高速公路廣西柳州市融安縣出口檢查車輛   圖源：澎湃影像平台

寧夏回族自治區則於今年1月10日起，把健康碼管理權限下放到市級應對疫情工作領導機構，並暢通紅碼、黃碼轉碼服務，要求在接到符合條件的羣眾轉碼申請後6小時內完成轉碼。

今年5月，海南省發佈新修訂的健康碼規則，對於100個以上批量賦紅、黃碼的需求，海南省大數據管理局集中響應，各市縣指揮部安排本市縣負責健康碼轉碼的人員（每市縣僅限1人）掃描下發二維碼加入海政通溝通羣，並在海政通內傳遞相關數據；100個以下賦紅、黃碼的需求由各市縣指揮部自行操作進行賦碼。

此外，為便於及時管控重點人員，各市縣指揮部、各機場、碼頭、火車站等卡口轉碼人員，可根據規則主動將“綠碼”轉“紅碼”“黃碼”。

律師：亂賦紅碼或涉嫌違法

《半月談》6月14日發表評論文章，指出健康碼是疫情防控系統的重要一環，是每個人為了自己和公眾健康而讓渡權利的結果，其存在目的只能是疫情防控。

文章指出，給討説法的儲户賦紅碼，突破了公眾對健康碼適用範圍的共識，當然激起了人們的強烈不滿與深深擔憂。這種做法，一方面消解了健康碼的本真功能，一方面也擾亂了疫情防控大局。“河南這一事件所暴露出的“權力任性”的危險傾向，警醒我們必須加強健康碼的規範使用。”

“健康碼系用於防疫管理，任何部門無權將健康碼用於其他用途。”上海博和漢商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劉璐律師16日對觀察者網表示。

2020年12月4日，國家衞健委、國家醫療保障局、國家中醫藥管理局聯合發佈的《關於深入推進“互聯網+醫療健康”“五個一”服務行動的通知》中明確規定，要加強防疫健康碼數據規範使用，強化數據安全管理，切實保護個人隱私。

劉璐律師表示，亂“賦紅碼”的行為可能涉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違反傳染病防治管理。相關公職人員可能涉嫌涉及《刑法》第三百九十七條的濫用職權罪。

此外，《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三十四條規定：“國家機關為履行法定職責處理個人信息，應當依照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權限、程序進行，不得超出履行法定職責所必需的範圍和限度”。《傳染病防治法》則對如何進行傳染病防治進行了詳細規定，“賦紅碼”事件可能會構成《傳染病防治法》第六十六條第五款規定中的“其他失職、瀆職行為”。

劉璐律師指出，“賦紅碼”事件利用疫情防疫，將健康碼用作其他非防疫用途，由此引發的涉嫌違法犯罪行為應被嚴厲打擊，並予以追責。“健康碼作為疫情防疫中的重要工具，應堅決防止濫用，並對濫用行為予以追責，才能讓健康碼在健康的防疫環境中發揮功效。”

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熊超律師也認為“賦紅碼”一事涉嫌濫用職權，“對於公職人員濫用職權，有相應的管理規定，去追究他個人的行政責任或職務責任。”此外，熊超律師認為，違規“賦紅碼”還可能涉嫌限制人身自由。

值得一提的是，6月15日網上曾流傳一張相關圖片，稱相關部門回應此事件系“技術人員違規操作所致”，圖上所顯示的來源為“網易號”。“網易號”隨即發聲明，指出網易新聞後台從未有該文章內容發佈，判斷系人為偽造截圖。

15日晚，《環球時報》特約評論員胡錫進在微博寫道：“賦紅碼的事非常令人不安，輿論在等待河南有關方面給出權威回答。這的確不是小事，是原則性問題，並且涉及法律。”

胡錫進指出，有關圖片所顯示的內容“不是一般的造假”，“這絕對是要帶節奏搞事。有一些力量試圖操縱網上輿論，誘導敏感事件的走向……這種時候，官方的回應尤其不能缺席。”

6月16日，河南省紀委監委工作人員回應媒體稱，近日接到大量關於健康碼“非疫情原因賦紅碼”的舉報、投訴，已將相關線索轉交河南省衞健委調查，河南省紀委監委暫未就此事單獨啓動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