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寶興裏逼仄的通道。
②搬離的老居民們趕來相聚,回憶在寶興里居住的點點滴滴。
③在寶興裏舊改地塊,各方合力通過“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打開了羣眾的心結,走進了羣眾的內心。 均本報記者 袁婧 攝 製圖:李潔
文匯報於1949年12月30日刊發《從一個弄堂看一個社會——寶興裏換了新面貌》。 (本報資料圖片)
搬離的老居民拍照留念。
1月16日,上海的天氣在經歷了一個短暫的升温後,又急速轉為冷凍模式。一早7點,家住松江區泗涇鎮的周永健和周祥金兩位七旬老人,戴上毛線帽和手套,分別從各自家中早早出發,先坐半小時公交,後換乘兩條地鐵線路,趕往市中心。城的那頭,家住奉賢區的彭紅根、張秀鳳老兩口也收拾妥當,穿上新買的羽絨服,從南奉公路附近的新家出發,輾轉着前往人民廣場區域。家住閔行區浦江鎮的李萍華,特地挑了一件亮黃色外套,內襯彩色絲巾,一路坐着地鐵、刷着手機就來了……他們的目的地相同,金陵東路381號,寶興居委會臨時辦公地。而馬路對面,正是他們曾經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寶興裏。僅僅20多天前,隨着最後一户居民完成搬離,寶興裏所屬的金陵東路北側舊改項目徵收圓滿收官。天再冷,路再遠,都擋不住這個“家園”的温暖召喚。寶興裏,這個千餘户居民曾經的家園,其物理空間漸漸淡出歷史,居民心裏的家園卻依舊存在。儘管它曾經狹窄逼仄、煩悶擁擠,但一場始終存在温度、公平公正的舊改徵收,卻放大了人們對這裏的依戀和念想,在每個人心裏築起了難以抹去的聯結。有居民每週都要回來,在四周兜兜看看,相約老鄰居在熟悉的茶館喝上一口茶;居民區原有的各種微信羣始終活躍在線,黨支部活動羣、志願者服務羣、社區活動羣……“只要金陵東路300弄有需要,大家肯定一呼百應”。舊改徵收,徵的是房,收的是心。站在“十四五”開局之年,超大城市中這場圓滿結束的舊改徵收,無疑創下了一項傳奇——寶興裏及其所屬的金陵東路北側舊改項目,這片居住密度極高的舊式里弄,實現了居民100%自主簽約、100%自主搬遷,以354天“零執行”成績,創造了全市大體量舊改項目當年啓動、當年收尾、當年交地的新紀錄,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生一例上訪。寶興裏,曾因誕生了上海首個居民自治組織而被寫入歷史。如今,因為這場舊改徵收,就此留在了更多人的心裏。糾 結67歲的吉鳳寶,本分老實,遇事也不喜爭吵。可“舊改來了”這一消息令她一宿沒睡着,糾結了。因為,她家的住房條件在小區裏算是可以的,四樓中的第三層,朝南,獨立衞浴,樓道里還有水磨石地板。住得還算舒服,也住習慣了。“但既然要舊改,那就配合吧”。房屋評估價公示那天,她拾掇齊整前去看榜,而評估價數字恰似“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怎麼比硬條件更差的二樓價格還低!經詢,原來根據相關部門“內卡”(內部原始登記資料)信息顯示,這整幢房子的四樓是後期加蓋的,未登記在冊,因此三樓只能按照頂樓進行估價。“幾十年前搬進來時就有四層,歷史問題怎麼算賬在我頭上?!”好脾性的吉鳳寶,一下子惱了,“觀望一下再説吧”。舊改沒來盼舊改,舊改來了又怕舊改。時間回撥至2020年初,這一句幾乎道盡了舊改徵收中每一方的真切心理狀態。居民們糾結,既迫切希望藉由舊改改善生活,但也意味着要直面小家內外各種隱藏的矛盾,要與手足、親屬進行涉及利益的糾葛。經辦人員糾結,有居民家庭矛盾繁多,清官難斷;有居民依戀老宅,割捨不下;有居民對徵收政策不解,費盡口舌。徵收隊伍中的80後、90後怎麼和居民對得上話、進得了門,讓居民點得了頭。居民區書記也糾結,既要配合組織徵收工作,又要站在居民立場幫忙解決問題、爭取利益,二者如何平衡?“每一平方米都是‘真金白銀’,這種時候怎麼讓居民‘不要計較,輕易放棄’?怎麼講好‘舍小家為大家’?擔心語言蒼白無力。”70多歲的周祥金,生在寶興裏,長在寶興裏,一刻都沒離開。他面前的困頓:自家一間搭建出的小房間,到底該怎麼算?“這間房是新中國成立前就搭好的,已使用了70多年,是我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仔細研究了徵收協議文本的每個字,還是尋不到答案:“我知道很多違法搭建不作數,但只是想要個明確的説法,我這類情況到底認不認?”坐在自家的客堂間,黃祖菁接到了徵收經辦人員打來的電話,詢問其簽約意向,在這個里弄,她的表率和動作很重要,因為,她是寶興裏首任居委會主任單粲寶的女兒。彼時,引導居民進行各類自治時,單粲寶主動貢獻出自家這間客堂間作為居委會的會議室和工作室。黃祖菁糾結了,她或將失去的,不僅是生養她的祖宅,更是母親當年辛勞工作的點滴印跡,“如果是姆媽,她會怎樣做?”二輪徵詢簽字首日,對社區工作向來熱心的居民黨員周永健,未能如約出現帶頭簽字。原來,周家四兄弟,除大哥外,剩下三兄弟户口都在寶興裏。長兄是家裏説一不二的那個人,兄弟幾個始終無法就內部分配達成一致。老周急在心裏:一場舊改可能會毀了血緣親情,“這是多少錢都無法彌補的損失啊!”生於1987年的賀文斌,寶興裏徵收經辦人之一。初次面對阿姨爺叔狂飆上海話發牢騷的場面,面對徵收對象拒絕其上門的情況,他有點不知所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怎麼既講舊改徵收政策的“普通話”,又講居民容易聽、聽得進的“上海話”;既算好居民家庭的經濟賬,也幫他們算好親情賬、人情賬……破 局“爹爹,姆媽:老房子要拆了,今朝我約請兄弟四人來此向你們和老房子告別。我希望在你們的護佑和監督下,能得到親情的迴歸,道德的迴歸,兄弟情分的迴歸,家風家訓的迴歸。兄弟們能在和睦友善的氣氛中達成共同的決定,實現共同的滿意……爹爹,姆媽,請護佑我們兄弟情義長存,在安穩的晚年生活中共享祖輩留給我們的福澤,讓各自的家庭平安幸福。”窗外,二輪徵詢簽約牌上的數字不斷攀升,屋內,周永健站在父母遺像面前,手捧一封自己連夜寫就的家書,當着親兄弟們的面,一字一句深情誦讀。“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我這幾個月來最想説的話,更是一名共產黨員的覺悟,實事求是地解決問題,不計較個人利益得失。”情真意切的家書讀罷,本已爭執許久的兄弟幾個濕了眼眶,坐到一起,化干戈為玉帛,當場達成一致。也就在這一天中午,老周急匆匆趕來徵收所,鄭重簽字。在眾多糾結與困頓面前,要推動舊改徵收,就意味着得率先破局。這當中,居民的自我覺悟是一方面,也要靠廣大黨員幹部在關鍵時刻站得出、叫得響、發動得,更重要的,需要一種機制的保障——將工作和服務做得靠前些,再靠前些;細一點,再細一點。首輪徵詢通過,大家都願意舊改,但幾乎每家每户也都有棘手的實際困難。面對一茬一茬前來求助的居民,居民區黨總支書記徐麗華做了一張表格,誰家有什麼難題就填一行,這張“問題清單”一天比一天長,但居民區幹部、徵收所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人“打回票”。最大的問題還是集中在房子。彼時,新冠肺炎疫情耽誤了不少居民後續找房的進程。72歲的孫靜霞尤為着急,舊改啓動,意味着遲早要搬,還在讀小學的外孫女需要儘快在附近落定,安頓居所。但老兩口年事已高,在市場上選房看房,是樁折騰不起的費勁事。“孫阿姨!有房子!快去看!”一天中午,正做午飯的孫靜霞聽到喊聲。話音剛落,氣喘吁吁的徐麗華就出現在她面前。孫靜霞立刻關了煤氣灶,跟着徐書記下樓。徐麗華利用休息時間在附近“淘”來的這套好房子,孫靜霞一眼相中,連午飯都沒顧上吃,倆人當即一個往返,匆忙前去下定。“這個問題解決了,其他一切都好説。”“吉阿姨,您是黨員,我也是黨員,我們的距離應該更近些。”因為感覺在評估價上吃了虧,吉鳳寶生着悶氣。但徵收經辦人賀文斌上門説的這第一句話,令她牢記至今。“這説明他們上門前仔細瞭解過我家基本情況,這份工作態度,我認可。”此後,賀文斌盡心盡力地對吉鳳寶家的房屋面積和裝修情況進行反覆評估測量,耐心地講解政策和實際情況,結論是:房屋此前的估價符合規定,硬槓槓不能突破。沒想到,對於這個結果,吉阿姨這回釋然了,也接受了,“他們的辛苦和真誠,我看在眼裏,已經盡力了,不成功也沒有辦法。”“只要多換位思考,真心幫忙,在不突破政策邊界的情況下,創新工作方法,為居民爭取利益,不論結局如何,都會得到他們的理解和認可。”年輕的徵收經辦人員們在實踐中琢磨出了道道。圓 滿2020年3月,吉鳳寶等第一批居民搬離寶興裏。當天一早,每家每户的對口經辦人紛紛走進里弄,幫忙清點物品,打包搬運,做最後的檢查,從家門口一路相送至馬路口。坐上搬場車,隔着車窗揮別老宅和左鄰右舍,吉鳳寶覺得臉龐熱熱的,一摸才發覺自己正不自覺地淌淚:“舊改徵收做到這份上,根本不是以錢動人,而是以心動人。”就在二輪徵詢前夕,徐麗華和徵收所徵收經辦人員驚喜地發現,兼顧人性化與公平公正的工作法,成功讓那張原本“日長一寸”的問題清單歸零了。舊改徵收,事關羣眾切身利益,再難也要想辦法解決。寶興裏舊改中有一條心理準繩:把舊裏羣眾當親人。有一條根本工作路線:發揚黨的優良傳統,走好新時代羣眾路線。結合實踐,管用好用的十條方法也逐漸凝練而成。一線工作法。強調幹部到一線下沉、問題在一線發現、資源在一線集結、工作在一線推進。從黃浦區委到街道、居民區,構建起“項目黨建聯席會議+臨時黨支部”的組織架構,下設多個專項小組,靈活機動相互借力,快速破解過程中的難點。一級帶一級,推動黨員幹部在一線分片包乾、責任到人。精準排摸法。舊改啓動前,逐一排查全面摸底,整合所有住户信息,並依託城市運行“一網統管”等大數據分析,為精準對話和服務提供了基礎。黨員帶動法。黨員們現身説法,上門做工作時甚至直接攤開自家的評估報告:“看,我們家評估還不如你”“人要走正路才能享公平”……讓居民覺得服氣。危中尋機法。舊改遇上疫情影響,居委會幹部及經辦人員在一線幫居民搬運東西、照顧起居,甚至幫忙跟房東談租金,把疫情影響期變成了“增進民心期”。平等交流法。一線幹部們這樣感慨:羣眾都是好羣眾,他們不僅是舊改受益者,也是城市更新的貢獻者,必須平等以待。釘釘子法。基層幹部採取難與易統籌推進,厚着臉皮貼上去。有一户居民輪換幹部七八名共上門近百次,最後居民笑出來:“我看不是我難纏,你們比我還難纏。”還有循序漸進法、換位思考法、組合拳法、經常聯繫法等。居民區黨總支及時推出“分手不撒手,聯繫不斷檔,服務不打烊”的機制,對搬離的居民也時時關心、處處掛懷。每逢節假日,總有居民從四面八方趕回來,重敍故土温情。新 生周祥金買在松江區泗涇鎮的房子裝修得差不多了,他親手將一塊特殊的門牌——“金陵東路三○○弄7號”釘在了新家的天井牆上,“這下家終於完整了”。這塊門牌,是周祥金從寶興裏搬走那天“偷偷摸摸”從老家門口“撬”下來的。一眾老鄰居看見後,有的打趣説:“這以後就是泗涇寶興裏了”;有的眼含熱淚:“以後寶興里老房子若拆了,我們認準這塊門牌就能找到家”。一早,近十位居民從四面八方回到金陵東路寶興居委會臨時辦公地小聚。房間裏頓時熱騰起來。許久沒見的街坊鄰居們互相端詳,紛紛打趣:“‘喳喳婆’儂好像胖了一點。”李萍華高興地回應:“當然了,我現在日子不要太舒服,新房子裏每天太陽從早照到晚。”這麼在乎陽光是有道理的。過去住在寶興裏,李萍華始終胖不起來,因為居住條件着實糟糕。一家三口擠在一樓靠北的小房間,常年沒有日照,人和衣物需要曬太陽,必須提前看好天氣預報,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搬椅子到弄堂裏搶位子。老房子也經不起一點碰撞,一次樓上有東西掉地板上,震得一樓房頂石灰簌簌飄落,正好撒在她剛燒好的一鍋紅燒肉裏……這樣的日子讓人心煩,李萍華見人就抱怨,由此得了個“喳喳婆”的外號。此次舊改徵收,她早早簽了字,很快在浦江鎮買入一套百平方米的商品房,南北通透,老兩口和女兒都有了獨立房間,最重要的,一整天都有陽光變換着角度灑在家裏。她開心地描述着自己的新生活:“出門買小菜,做頭髮,按摩,看電影,回家前再去吃一頓燒烤。”“幸福肥”的李萍華説自己選新房子的標準是“離甜酸苦辣最近”,而吉鳳寶則依舊留戀老房子的煙火氣,她特意選了一處位於漢口路的老房子,依舊使用公共廚房,“每天和隔壁鄰居有互動,總能讓我回想起還在寶興裏的日子”。彭紅根、張秀鳳夫妻搬到了奉賢區,日子的舒適度遠遠超出了他們預期。彭紅根激動地説:“舊改舊改,人的觀念也要改。過去,我們總糾結寶興裏離南京東路近,離人民廣場近,離外灘近,但我想了想,住進這裏30年,真正特意去逛南京路不超過五回,逛外灘不超過三次。現在儘管遠了,但新房子透亮、全裝修,物業管理到位,小區裏處處都是桂花樹,空氣好風景好。”彭紅根聽力受損,很依賴周圍的醫療養老配置。張秀鳳説一點也不擔心:出了小區即是社區食堂,第六人民醫院分部就在附近,超市步行可達。到市中心就是公交加地鐵,“我們老年人反正不趕時間,慢慢來,一點也不着急”。街坊鄰居們從寶興裏搬出,散落在四處,開始了各自有滋有味的新生活。而黨建引領舊改徵收的“寶興樣板”也“開枝散葉”,後續推動着餘慶裏地塊、金陵東路203街坊舊改順利加速進行。未來,這片土地也將迎來自己的新生,承載起更美好的都市生活、更豐富的發展功能,回應人民羣眾的一片赤誠和萬般期待。記者手記書寫歷史,更永駐心間寶興裏的感動,永遠伴着時間在流淌。2020年春,儘管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但在黨建引領下,這裏疫情防控和舊改徵收始終同步有序推進;夏天,寶興裏板塊千餘户居民全部完成搬遷,創造了大體量舊改項目居民簽約和搬離完成時間的新紀錄,不少老鄰居臨走時不禁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去年國慶節,搬離的黨員羣眾不約而同地紛紛回來相聚,主動作為志願者助力臨近地塊推進舊改,鼓勵街坊鄰里早日簽約;昨天,我們再度來到這片人去樓空的里弄,正遇上很多老居民趕回來參加居民區“兩委”換屆工作,順便走街串巷,看看老宅拍拍照……寶興裏舊改,其意義遠不只是數字、新紀錄帶來的振奮。各方按照市委書記李強的指示精神,始終懷着“把舊裏羣眾當親人”的深厚感情,結合舊改做深做細羣眾工作。以這場新時代舊改徵收的生動實踐,放大民生獲得感,傳神地詮釋了“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的重要理念。新時代羣眾工作,各家各法、沒有定法、貴在得法——其間,寶興裏舊改羣眾工作“十法”的凝練而成,更説明了只要始終堅持、強化黨建引領,突出用心用情、傾心傾力、務實創新,就能把羣眾路線走實走好,把中國共產黨為民服務的初心、宗旨落實下去,更好地實現“城市,讓生活更美好”。1949年12月,寶興里居民在黨的引領下,通過一批積極分子把居民羣眾組織起來,建立了上海首個居民自治組織——寶興里居民福利委員會。文匯報以《從一個弄堂看一個社會——寶興裏換了新面貌》為題作獨家報道,在全社會產生積極反響。今天,我們不斷走進寶興裏,深入一線採寫報道寶興裏舊改,以這樣一種踐行“四力”的方式致敬同業前輩,更以此激勵自己、鼓舞全社會,不斷髮揚寶興裏這片熱土上所藴藏着的寶貴精神——不斷攻堅克難、與羣眾同心同向,在新徵程上不斷劈波斬浪,奮勇登攀。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宋彥霖 題圖來源:文匯報 圖片編輯:邵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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