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窺探》前八集的觀感,在“太高能了吧”和“不好!有爛尾跡象”之間反覆搖擺。
第一集很抓人,此後幾集品相相對平淡、甚至一度有崩壞跡象,第六集則直接寫死了重要配角,第七集甚至安排男主失憶這種萬年“爛”梗,讓人一度非常頭禿。
但失憶過後,男主鄭巴凜(李昇基飾)似乎同時擁有自己的良善人格、“天生惡魔殺人狂”的所有能力和記憶。
善惡對峙、正邪兩方集於一體,又重新點燃了我的追劇熱情。
一,善惡的先天成因和後天抉擇。
開局劇作就亮出了倫理困境:劇中設定“變態殺人狂”基因檢測準確率高達99%,而1%的差錯則可能是天才。
這樣的情況下,應當人為干涉攜帶“惡魔基因”胚胎的準生問題嗎?
《窺探》中變態殺人魔韓書俊,擁有病態的罪惡基因,人前是彬彬有禮的完美醫生,人後是沒有感情的“頭顱獵人”。
真相暴露之後,韓書俊罪大惡極自然該死,但他妻子肚子裏即將出生的孩子呢?
縱使“基因遺傳決定惡”百分百準確,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的孩子、也可以被先驗預設為“預備役犯人”嗎?
劇作為韓書俊的孩子安排了一個鏡像,同樣被檢測出攜帶有惡屬性基因;
兩個孩子長大之後,分別成了老好人鄭巴凜,和連環殺人犯成耀漢。
成耀漢幼童時期,作為一個頂着“註定是殺人魔”魔咒成長的孩子,記憶中全是陰鬱可怕的內容。
劇作拍了孩童冷面冷心毒死魚缸中的魚,淹死養父喜歡的小狗、試圖活埋年幼的同母異父弟弟,種種橋段讓人在害怕之餘也忍不住設想:如果不是全世界都用“你好像有點變態”的眼光看待他、如果他在表現異樣時有人疏導他温暖他,這份基因註定的所謂惡,會有被改變的餘地嗎?
如果説第一集裏幼年成耀漢行兇的內容叫人毛骨悚然、震撼感強烈,那麼成年版韓書俊的內容呈現則相對乾癟。
(沒有任何宣揚角色暴力內容“好”的意思,僅僅是從劇作呈現的製作層面來對比)
塑造這類角色的戲劇性,路徑之一是強化內心掙扎戲份:當真有先天所謂的惡嗎?
但劇作可能想將這部分內容留給失憶之後的男一鄭巴凜,所以在二到六集中,給成耀漢的設定,完全是紙片惡人。
除了幾個眼神之外,完全沒有內心戲的呈現。
路徑之二則是強化本格推理內容、懸疑內容的吸引力。
劇作確實努力設置反轉,反轉又反轉,但這幾集中的反轉和第一集比起來、質感相差太多。
觀感相當雞肋。
第一集裏幾個重要的反轉,一是完美醫生其實是病態殺人魔,這是故事諷刺的基石;
二是小孩子衝破真相,愛和情感主導的善念終將戰勝惡,這是故事信念感的光。
三是韓書俊的兒子小小年紀就有諸多惡毒跡象,叫人膽寒;這是故事的終極疑問:善惡是先天因素還是後天抉擇?
但此後幾集中的反轉都太刻意,直播節目引賊出洞,真假視頻真假存儲卡的反轉內容,“轉”得很沒意思,讓人懷疑編劇挖坑太大填不上。
邏輯線索和品相質感都瑕疵明顯,槽點很多。
而劇作挽救幾集內容的抓手似乎是情緒點。
不論是女二吳奉儀奶奶的死亡,還是高武治兄長不惜慘死堅持要原諒的內容,都將落點放在情緒衝擊上。
雖然這兩個角色的離去都讓人非常唏噓,但成醫生戲份中大量的無味巧合,依舊影響劇作品相。
開局之時,李昇基飾演的鄭巴凜,為了救一隻鳥差點不要自己的命。
這樣過於“好”的設定,一度讓我覺得為了對比善惡,將“善”表現得太超常;
讓人分不清是角色有偽裝屬性,還是劇組設定的尺度有些過。
此後鄭巴凜幫摔跤的鄰居老太太貼創口貼,暖心温柔絮叨的可愛畫面,讓人接受了這個“好到沒有缺點”的角色,也讓我代入了老太太一心想招他當孫女婿的心境。
(咦我為什麼不代入孫女視角反而跑進了奶奶視角)
恰好是創口貼這個小道具,也正好可以體現出劇作的得與失。
高明之處在於這個道具此後多次出現,是伏筆、有下文,是情感載體、也是懸念線索。
奶奶做家政打工、不慎將創口貼遺落成醫生家;之後這個創口貼又被女主發現,成了重要的細節證據。
失敗之處則在於連環巧合過度、連環偶然過多,很傷害劇作的自然真實合理性。
成耀漢為什麼要殺一個無關老太太?
因為老奶奶想做家政補貼家用,世界那麼大她那麼不巧就去了成耀漢家;
成耀漢這樣心思縝密的一個人那麼不巧出門就忘了帶藏有所有罪證的地下室的鑰匙;
那麼不巧老奶奶給鄭巴凜打電話他就有事沒聽到;
那麼不巧此後搜查、下一部剛要查到成耀漢頭上、就會三番五次被意外打斷。
如果這些意外都是成耀漢或者其他幕後黑手通過能力和手腕來干涉調查破案,自然沒問題,但反覆安排“差一步轉身沒看到”之類的純粹巧合,非常雞肋。
(如果後續有合理反轉、用新的因果鏈條重新串起以上內容,那當我沒説)
第七集開始,鄭巴凜在腦部手術之後,似乎同時擁有自己和成耀漢兩個人的部分記憶和能力,有自幼的良善屬性,也有殺人魔的不自覺意識;
不知後續“天註定的殺人魔”和良善初心、美好良知之間的對峙,具體會如何呈現。
二,幼童強弱並存的受害者視角。
第一集裏真正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其實都和孩子有關。
殺人魔韓書俊屠戮家長之後,準備對孩子下毒手。
蕭瑟無人的深夜山谷中,兇手的影子和惡魔一樣越拉越長,一步步踩着尖鋭刺耳的死亡鼓點而來。
十來歲的孩子能有多少武力值?在精通用刀、殺人無數、還帶着重械的殺人魔面前,幼童無疑處於極端弱勢地位。
但這一家人絕境中的愛和守望,孩子長大成人之後的正義感,都是足以撥開黑暗迷霧的強大的力量。
首先,極端的雙方對比。
韓書俊的家,佈置是標準的“童話魔法小屋”、温馨世外桃源。
這一段從置景到濾鏡、光線、背景音樂,全方位打造虛假的“童話美好質感”;
另一面是惡魔真面目行兇的陰冷殘暴;
兩相對比的效果特別明顯。
無論是孩子們親眼看見媽媽為救自己而慘遭毒手,還是年幼的弟弟親眼看見哥哥被重擊的殘酷畫面,都將善惡對比最大化。
一面是貧寒但幸福温馨的一家人,孩子媽喊話“高武治,看在你生日份上,才聽你的”;一面是披着精英皮囊的終極人渣,手持重械殺人如麻。
一面是毫無感情的屠戮者、冷血又邪惡,一面是孩童的無力、無辜、良善又勇敢,叫人對惡人滿腔憤恨、對無辜者無限同情。
命案故事的幽冷寒涼,骨肉至親在絕望時刻的愛和守護,一冷一暖、一善一惡、一生一死、一強一弱兩極,構成了故事的天然張力。
節奏緊張高能很抓人,又有善惡對比的警醒內核。
其次,愛和情感的澎湃力量。
殺人之後這位變態殺人魔韓書俊,回家繼續扮演完美丈夫角色,倖存的弟弟高武治帶着警方(其中有苦主)前來蒐證,翻遍屋子也沒找到證據。
鏡頭裏雪人出現了好幾次,在正式揭曉懸念之前,觀眾大概都能猜到:雪人不對勁。
但孩子下車、持刀試圖報仇,被成年人甩開、撞飛雪人、驚現被肢解的局部屍體,衝擊力依舊非常強。
被惡魔裝在黑色塑料袋裏的已肢體的屍骸,幾個小時前還是温馨幸福的一家人;孩子跪地大哭媽媽,叫人唏噓。
正常的劇作鏈條,是先讓觀眾熟悉角色、對角色產生喜愛,然後才有可能調動觀眾對角色不幸遭遇的共鳴唏噓情感;但《窺探》中幾乎沒用太多筆墨來做漫長鋪墊,而是通過非常極端的對比來強化善惡強弱質感,通過幼童的視角來激起普遍的同情心。
換句話説,不是靠上線劇情的時間長短,而是靠內容密度和情感力量。
殺人魔對幼童下此毒手,其罪當誅天地難容,劇作不用絮叨鋪墊什麼,這個內容本身就洶湧澎湃打在良知上。
至於幼童能在滅門慘案中倖存、此後揭穿罪犯,乍聽很不合理,但劇作中其實有着內外兩層合理性。
他能活下來,直接原因是韓書俊過度自信、以為這是一家三口、不知道還有弟弟;
深層原因是家人的愛,母親和哥哥付出莫大代價,隱藏、保護了他。
至於此後的揭露和正義制裁,在內,是愛永遠比恨比變態更有力量、更長久;
在外,是一系列因果元素的吻合感;
孩子受盡創傷之後捲縮在角落,瘋狂的老警察(也是苦主,女兒被殺人魔綁架)問孩子“看見他的臉了嗎”。
依舊處在驚嚇中的孩子完全答不上來。
但此後他看見了醫院牆上高高掛着的“名醫”照片,瞬間尖叫崩潰:是他是他!殺人犯!
為什麼會將小孩子的話當真?苦主的心態自然不同,女兒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哪怕是路邊的小狗説的,他也要去找”。
再次,情理兩難:正義感的邊界。
幼年創傷過於錐心蝕骨,導致高武治長大成為刑警之後的願望,不是將犯人捉拿歸案、而是希望能手刃惡人,希望能親手槍斃他們。
審判不一定會判處惡人們死刑,而高武治不惜違反槍械使用規定、不惜被停職、甚至主動替別人頂罪希望坐牢,希望能去牢中找機會殺了韓書俊。
但倘若真有機會,高武治下得了手嗎?
這大概會是劇作在“復仇正義”和“善惡邊界”之間的又一次叩問。
劇作中多年之後,高武治被調職到證據部門,翻看當年案件材料,方才發現年幼時父親母親哥哥還沒來得及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原本這一家人大晚上去露營,就是為了給他過生日;原本他們被騙到停業的荒山中的露營地後,本該在第一時間離開的,但小孩子沒有危機意識又貪玩,祈求家長就在此露營。
多年前高武治媽媽那句“因為是你生日所以聽你的”,多年後成為了他最害怕的傷口。
時隔多年這份帶血的禮物,父親攢錢買來他喜歡的玩具,母親哥哥依次在賀卡上寫下的祝福,穿越歲月帶着斑駁血色而來,讓人動容。
由此,劇作完成了對情理兩難的敍述。
同樣,劇作中女二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名場面,是奶奶被成耀漢所殺、鄭巴凜被成耀漢重傷生死不明之後,她溜進成耀漢病房、試圖捂死昏迷中的成耀漢。
殺人(或者説復仇的私刑)不具有法理上的合理性,但其情可憫;她的仇恨、痛苦、樸素的正義感,都那樣具體可感、叫人唏噓。
舒心結語
暴力行為的可怕之處在於,物理傷害從來不是全部的終點、心理創傷和漫長的看不見的後遺症才是更可怕的幽靈。
如果劇作將“惡”設定為不可對抗的遺傳生理屬性,並將之作為戲劇邏輯中的全部支點,那麼最頂級的效果也不過就是營造出解謎破案的智力快感和所謂“大尺度”的感官刺激;在過度依賴巧合的粗糙敍述裏,天花板高不到哪裏去。
但如果後續劇情將“後天的選擇”和“先天的惡基因”之間的矛盾、掙扎,拍得入情入理、生動可感,或許才是善惡敍述的真正價值。
歲月長、衣衫薄,惡鬼猖獗、魑魅橫行,如果在孤獨和悲慘中長大的孩子,沒有失落心中愛的火種,那是多麼動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