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戰艦去掃雷
■解放軍報記者 程雪 通訊員 徐永耿 範惜鈺 黎宇
某海域,水雷爆炸瞬間海面騰起巨大水柱。黎宇 攝
不經歷風浪,哪有水兵的成長
蜷成一團捂着胃,記者縮在牀鋪一角,頭頂燈光在眼前閃爍。這一刻,記者意識到,自己高估了自身的抗暈船能力。
這是記者隨海軍掃雷艦崑山艦出海的第一個夜晚。艦上艙室有限,教導員葛和勇將他的宿舍騰給了第一次隨艦出海的記者。
早上7點半,崑山艦緩緩駛離碼頭,水兵們開始了忙碌而有序的海上工作。
駕駛室裏,航海兵王浩巖站在左舷,緊盯前方海域,搜索漁網和不明漂浮物的蹤跡。
“看過電影《紅海行動》嗎?電影裏,海盜就是用漁網纏住螺旋槳逼停船舶。”這名18歲的士兵靦腆地對記者説。
離開碼頭後,信號兵申陽陽升完旗,回到駕駛室的戰位上,開始在心裏默記報文術語。剛上艦傳報文時,他非常緊張,要靠班長朱勤幫帶,才能順利完成任務。
此次訓練,申陽陽負責將指揮員的口令轉化為專業術語,快速傳遞給其他艦艇。
司務長吳亞軍望着剛運上艦的蔬菜,滿心歡喜:“在岸上時,我剛從抖音上學了道網紅新菜——雪碧拌麪。這次一定要做給大家嚐嚐!”
站在後甲板上,遠處岸上的建築逐漸變小。軍艦行至長江口,風浪大了起來,船也開始擺動得厲害。
記者不敢繼續在甲板上停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船艙裏。
午飯時,餐廳裏水兵們魚貫而入,飯菜香氣四處飄溢。望着滿桌的飯菜,記者毫無食慾,暈船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坐了一會兒,記者實在堅持不下去,提前回到船艙,躺在牀上一動也不敢動。
掃雷艦隨着海浪節奏晃來晃去,記者的胃從翻江倒海變得陣陣刺痛。此刻,出發前專門準備的各種暈船貼、暈船藥都成了擺設。
長江口遠處的岸上,是上海迪士尼遊樂園。那裏,有很多遊客正排隊等待體驗一個驚險刺激的項目——海盜船。坐上海盜船,能讓人一瞬間搖晃到飛起。
遊樂場一般會規定,遊客每次乘坐海盜船的時間只有兩三分鐘。以前不理解,為什麼時間這麼短。跟着戰艦出海掃雷,記者終於體會到,對一個正常人來説,那種晃動一直持續下來,不是刺激,是折磨。
此刻,“生無可戀”的記者想到剛剛餐桌上“談笑風生”的水兵們,心裏不禁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們不暈嗎?他們又是怎麼克服的?
迷迷糊糊一晚,記者在牀上翻來覆去。
第二天,在後甲板上,記者遇到了獵雷兵葉明。
下士葉明,是個長相憨厚的湖北漢子。看到記者暈船難受的樣子,他説:“你比我剛上艦的時候強多了。”
“不動就暈,一動更暈。”3年前,葉明入伍分到海軍崑山艦。第一次參加海上訓練任務,暈船的感受讓他此生難忘——
“額頭冒虛汗,雙腿微顫,胃部的壓力急劇上升到喉嚨,胃裏的食物從口腔裏猛噴出來,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每次吐完後,胃液灼燒口腔的感覺讓葉明疼痛難忍,“吐完了食物和水,就只能吐膽汁了。”
那段時間,為了不影響工作,葉明隨身攜帶垃圾袋,一感到頭暈想吐,就把頭扎進塑料袋裏吐一會兒。吐完了,他繼續返回戰位。
暈船,是每名水兵必須征服的挑戰。“現在碰到大風浪,我也暈。只不過暈得次數多了,就習慣了。”葉明説,“不經歷風浪,哪有水兵的成長?!”
這一刻,記者明白,艦上官兵克服暈船的良藥,並不是他們口中雲淡風輕的那句“習慣了”,而是無比頑強的意志力。
槍帆班長王華海喜歡寫詩。曾經,他將暈船感受訴諸筆端;現在,他更喜歡用文字表達每一次戰勝困難的必勝信心。
這天,王華海在筆記本中寫道:“天已破曉向北飛,戰風斗湧浪尖舞……”
沉默的水兵,勇敢的航程
軍艦航行至獵雷指定海域時,記者已經可以同水兵們一起在餐廳吃飯了。
艦上餐廳空間小,吃飯要分成幾批。水兵們狼吞虎嚥吃得很快。
晚飯後,站在前甲板上,輕柔的海風攜帶着濕漉漉的氣息,吹在記者臉上。夕陽染紅了大片海域,天空不時有海鳥飛過,在軍艦上空盤旋。
沿着舷梯來到後甲板,記者看到,王華海正蹲在那兒,一手端着餐盤,一手拿着筷子大口扒拉着飯。大口吞嚥米飯的空當,他的雙眼望向大海深處。
這是一種記者從沒見過的眼神——那麼平靜,就像眼前這一大片安靜的海水。
這樣平靜的眼神,艦上很多水兵都有。
身處快節奏的現代社會,人們往往變得浮躁,年輕人眼裏更常常充滿不安和焦慮。
同樣的年紀,為何掃雷艦上的水兵不一樣?
實獵某型戰雷那天,站在駕駛室右舷窗前,記者找到了答案——
獵雷班長陳琳將手雷扔進水中,引爆滅雷炸彈,消滅水雷。不一會兒,伴隨一聲巨響,海面上騰起高高的水柱。
水雷爆炸瞬間,衝擊波襲來,整艘軍艦都能感受到強烈的震動。衝擊波沿着甲板,透過厚厚的防爆靴蔓延至全身。
這是記者第一次見識水雷爆炸的威力,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危險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獵雷成功!
此刻,陳琳面不改色,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因為,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恐怖。”水武業務長李銘告訴記者,克服了一個又一個以前不敢闖的“禁區”後,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經歷過大風浪的人,性格往往會變得沉穩。其實,水兵們並非從一開始就這樣平靜勇敢。
大學生士兵王浩巖是艦上年齡最小的兵。作為家裏的老幺,他從小在父母和姐姐的照顧關愛中長大。參軍前,他甚至連鞭炮都不太敢放。
那時的王浩巖不會想到,自己未來有一天會在號稱“海上敢死隊”的掃雷艦上當航海兵;他更想不到,如今水雷爆炸時,他根本不怕,這可比鞭炮響無數倍,危險無數倍。
曾經膽怯的年輕人,變成了中國海軍“開路先鋒”中的一員。
一次獵雷訓練,螺旋槳被海上漂來的纜繩纏住。為了避免艦上動力設備受損,士兵石闖冒險用刀割斷了纜繩。
“當時,我只不過想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這名“00後”新兵不是不知道被螺旋槳割傷的危險,可他甘願去冒這個險。
一次,崑山艦出海射擊,瞄具出現故障無法校正。王華海憑着多年累積的“感覺”,精準命中浮雷,從此贏得“炮神”美譽。
一次火炮射擊任務,王華海的手指不小心被夾在艙門縫裏,頓時鮮血直流。簡單包紮後,他立刻上了戰位,首發命中目標。
“手指骨折了,出了一身汗。”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王華海平靜地説。
看着記者一臉驚歎,掃雷兵們説:“沒什麼,這只是我的工作。”
更多時候,他們都在各自的戰位上,靜靜地工作學習。
航海班長張偉,是崑山艦所在掃雷艦某大隊“士官專家組”成員之一。他有一冊筆記本,上面記錄着自己20多年來總結出的排查、修理故障方案。
這樣的“寶典”,艦上老班長几乎人手一冊。記者隨手打開獵雷班長陳琳的筆記本,上面最近的字跡寫着:目前,水雷不僅裝有各種目標信號的傳感器,同時還裝有計算機,使水雷能夠處理各種數據,而後選擇最佳的起爆方案……
沒有人生而英勇,只是選擇了無畏和擔當。
掃雷艦上的水兵,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是父母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任務結束上岸後,他們也會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那短暫的休息時間——
大隊長閔鈞鍾愛自駕遊,他盼望着去一個新的地方,打卡一次新奇的體驗。
機電長徐強,一心期待着任務結束,回家抱抱可愛的女兒,陪妻子逛逛一家網紅店,去聽一聽闊別已久的都市喧鬧聲。
槍帆班長王華海則盼望着休假,回家看望父母……
跟着戰艦去掃雷的9天9夜裏,記者漸漸明白了勇敢的含義:勇敢不等於無所畏懼,而是知道前方有危險,依然堅定選擇前行。
那是傷疤與汗水,更是閃亮的勳章
擼起海洋迷彩的袖子,眼前這兩塊暗紫色的疤痕,深深烙在輔機兵蔡帥康的胳膊上。
記者心裏一緊:這麼深的疤痕,恐怕要伴隨他的一生了。眼前這位20出頭的小夥子,到底經歷了什麼?
再三追問,蔡帥康講出了傷疤背後的故事——
2020年2月21日晚上,輔機艙內的一台機器油管突然爆裂,柴油從裂縫裏四處飛濺開來。輔機班班長常剛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油管裏噴出的油温度高,一直這樣下去很容易失火。”
機器縫隙狹窄,修理油管,必須找到一個胳膊較細的人,把手伸進去,補上螺絲帽下缺失的墊圈。
“讓我試試。”蔡帥康站了出來。機器夾縫中,他將胳膊緊貼在超過50℃高温的機器上。
故障終於解除!等蔡帥康抽出已經麻木顫抖的胳膊,那塊貼近機器的皮膚已經燙起了一大片水泡……
“當時光顧着搶修,忘了疼了。不過,沒有這些傷疤,怎麼學到真本事?”蔡帥康笑着説。
輔機兵經常蜷縮在嘈雜、轟鳴的空間裏維修機器,有時一待就是幾個小時。遇到緊急搶修任務,流血破皮是常有的事情。在他們看來,傷疤標誌着軍人的血性,是他們軍旅的勳章。
在悶熱密閉環境中持續工作,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如果不是站到輔機兵李珊珊的戰位上,記者無法想象。
汗水順着額頭滴滴答答往下淌,打濕了海魂衫,臉熱得通紅。此刻,李珊珊正在監測動力設備機器變化,以便機器突遇故障時,第一時間報告維修。
“有風進來會涼快一點。”李珊珊喜歡颳風天氣。每當涼爽的風沿着艉輔推艙門的縫隙吹進來,帶走炎熱,帶來清涼,那是他難得的舒適時光。
蔡帥康和李珊珊都是機電兵。他們工作在水線以下,主管艦艇電力、動力和油水等,是艦艇“心臟”的守護者。
水兵們難忘在戰位上灑下的汗水,難忘在青春歲月裏奮鬥的時光。
從十幾年前第一艘獵掃雷艦服役至今,大隊長閔鈞幾乎親歷了掃雷事業的每一步發展變化。
曾經,艦上沒有餐廳,大家一起蹲在甲板上頂着烈日吃飯;曾經,幾十名水兵擠在兩個住艙裏,每個鋪位有三層,最上面的鋪位是一層吊牀……
面對自己曾經服役過的一艘掃雷艦即將退役,一名水兵在日記中寫下:“英雄的戰艦完成了使命,曾經你的每一寸甲板,都有我的足跡。”
水兵餐廳的牆壁上,貼着一則標語:“軍旅生涯其實就這幾年,當一個好兵,幹一番事業,待回首,微笑,無悔,自豪!”
對掃雷艦上的官兵們而言,曾經留下的傷疤、灑過的汗水,都象徵着使命與榮耀,那是他們一生中最閃亮的勳章。
軍艦靠岸,記者與官兵們一一告別。此刻,碼頭上的勤務兵,將早早備好的補給物資熱火朝天地搬到艦上;下艦回到宿舍休息的水兵們,齊刷刷掏出手機,盯着屏幕笑……
走下甲板,記者回首,看見大隊長閔鈞並沒有跟着人流下船。他站在駕駛室舷窗邊,望着水兵們忙忙碌碌的身影,目光是那樣寧靜。
(採訪中得到張輝、祝標、胡如波、楊順協助,特此致謝)
心之所向,即為光芒
■解放軍報記者 程雪
從海軍崑山艦的錨地向遠方望去,一片漆黑。
夜已深,艦長王磊在艙室裏繼續翻看那本還未讀完的《中國哲學簡史》。白天工作太忙,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有空給自己充充電。
讀書,讓王磊變得豁達平靜。2008年從大連艦艇學院畢業時,他沒想過自己會來到掃雷艦,一干就是十幾年。
掃雷,是世界海軍公認的三大難題之一。水雷,兼具隱蔽性和破壞性。艦上的掃雷官兵最清楚它的殺傷力:它能輕而易舉地將千噸戰艦炸成兩截,也能讓上萬噸的鉅艦瞬間癱瘓。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記者登上掃雷艦崑山艦,和官兵們一起出海蔘加獵雷訓練。
與其他水面艦艇相比,掃雷艦噸位小,條件艱苦,而且格外危險。“當兵不當爆破兵,上艦不上掃雷艦。”輔機兵石闖參加崗前業務集訓時,就聽説“水兵圈”裏流傳着這樣的順口溜。
有哪個水兵不向往“上大艦,闖遠洋”呢?直到第一次參與反水雷任務,石闖的個人想法才悄然轉變——
“聽到水雷爆炸的聲音,那種震撼是你想象不到的。”石闖告訴記者,“沒上過掃雷艦的人,不會真正體會到掃雷艦存在的意義。”
航海班長張偉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親歷掃雷艦的“高光時刻”是多麼自豪——東海某海域,一艘驅逐艦迎面駛來,立刻向他所在的掃雷艦鳴笛致敬。
那時,他站在駕駛室內的舵盤前,腰桿挺得直直的:“我們掃雷艦也是很有臉面的嘛!”
按照國際海軍禮儀,所有海軍艦艇,不分艦種和級別,不論噸位大小,在航行中與掃雷艦相遇時,須先鳴笛致敬。
笛聲,象徵着尊敬。
當排水量上萬噸的鉅艦向掃雷艦鳴笛致意,那一瞬間,掃雷官兵們感覺一切辛苦付出都值了。
這份激動與驕傲,來源於他們對使命的認知。
登上崑山艦,艦徽標誌首先映入記者眼簾:一束從軍艦底部發出的光,照向大海深處。
教導員葛和勇説:“這光芒,代表我們掃雷艦官兵的使命和保疆衞國的堅定信心。”
一代代掃雷官兵一直堅守着這樣一個信念:戰場上,如果滅雷具或其他掃雷設備都被炸燬,那麼,腳下這艘掃雷艦就是他們最後的武器。
“就像黃繼光用身體堵槍眼一樣,這是我們的使命。”槍帆班長王華海説。
那天,訓練結束,恰好趕上艦上機電長徐強過生日。
輔機兵蔡帥康通過艦上的“海浪之聲”小廣播,為徐強點了一首《我要的光榮》。
“不管時間匆匆,不管未來多沉重,我的夢還是雷打不動。”歌聲從廣播中飄出來,落進艦上水兵的心底。
他們心中堅定的信仰,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光芒。許許多多這樣的水兵,他們普通平凡,卻身帶光芒,讓人覺得温暖、明亮。
臨下艦前,王華海送給記者一隻海軍笛。笛聲,對掃雷艦上的官兵們來説具有特殊的含義。
攥緊海軍笛,就此轉身別過,跟着戰艦去掃雷的9天經歷宛若浮現眼前——
投入大海的懷抱,感受水天一色;站在甲板上隨軍艦犁波斬浪,感受浪花騰起的水霧,感受水兵們的堅守、沉默、快樂和勇敢……
採訪歸來,高鐵飛馳。戴上耳機,記者側頭望向窗外。都市繁華一閃而過,耳邊一直迴旋着那首熟悉的旋律——
風平浪靜的日子,你不會認識我……你不熟悉我,我也還是我。假如一天風雨來,風雨中會顯出我軍人的本色……
(本文刊於《解放軍報》2021年1月6日第5版)
來源:中國軍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