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虎嗅商業消費組
作者|苗正卿
題圖|視覺中國
政治大佬的意外離世,總會把日本推向命運十字路口。在這個由“巨頭、豪族與派閥”構築的島國紙牌屋裏,關鍵人物的去存往往決定根本走向。
一如1582年的本能寺之變,以及1908年的車站黃昏。
微妙的差別是:“人亡政亡”或“人亡政存”?
7月8日,當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遇刺後,同樣的問題被擺到桌面上:安倍晉三死後,他的安倍經濟學會繼續,還是隨風而逝?
安倍經濟學的困境
安倍經濟學的靈魂在於“大規模量化寬鬆”,政府主導的公共投資、央行大放水、日元貶值,是安倍經濟學貫穿始終的招數。面對近二十年日本國內的嚴重通縮、消費疲軟、投資寒冬,安倍晉三一方面希望增加日本國內活力;一方面希望通過“日元貶值+日本產業結構調整”,重振日本出口優勢,貿易立國。
“三支箭規劃”是安倍經濟學的基本方針:大膽貨幣政策(如讓日元貶值、日本央行瘋狂印鈔)+靈活財政政策(如2013年的10.3萬億日元經濟刺激計劃)+刺激私人投資的增長戰略(如TPP、有效企業税下降2.4%、消費税上升3%)。
對2013年死氣沉沉的日本經濟而言,這是一劑“短效猛藥”。安倍晉三下藥很急。三支箭規劃從2013年4月到2014年6月陸續推出。在保守的日本政壇,在15個月時間裏連續改變關鍵國策頗為激進。
猛下藥短期內確實出現效果。在新政推出後,日本經濟呈現出了“短暫的活力”,2013年日經指數上漲57%,這是1973年以來的最大增速。
但這樣的活力,是沙灘城堡。日元貶值,帶來了一波出口紅利;而日本政府的公共投資拉動了一波“消費”。但拋開這些“激素”作用,安倍經濟學並未讓日本民間回覆消費和投資活力。以及,由於日本在石油等大宗商品上過度依賴進口(由於和美國的特殊關係,日本不得不大量從美國或美資控制的資源方進口相對更昂貴產品)日元貶值帶來的出口紅利,很快被資源及能源進口蠶食。
日本從一個行動遲緩的病人,變為了一個依賴“激素”的“看似健康”者。在虛假活力背後,更深層的隱患是“藥不能停”——一旦量化寬鬆政策停止,日本可能出現比安倍上台時更嚴重的通縮、衰退。
安倍晉三試圖擺脱“激素依賴”。他嘗試更深層的結構性變化,於是在2015年安倍晉三推出新三支箭規劃。他想從人口側給日本找到新活力,於是他推出了一系列圍繞提高出生率、緩解老齡化、增加社會勞動力的刺激政策。
從失業率等數據角度看,安倍晉三的新三支箭規劃是有成效的。自2015~2020,日本的失業率持續下滑,在2020年一度達到2000年以來最低值。但新三支箭的關鍵目標並未實現,比如生育率。2015年之後,日本平均生育率持續下降,2021年平均統合生育率僅為1.33。
安倍經濟學生長在一個畸形的土壤裏:在深度被美國“捆綁”的情況下,安倍晉三試圖為日本找到一種更有靈魂的活法,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在出口端,日本的核心產品(如汽車、工業零部件)和美國企業是正面對手;在資源側,日本對美國的依賴與日俱增。就在安倍經濟學火熱的年份裏,2014年日本首次從美國進口輕質原油(美國頁岩氣開發的副產品)而在2017年日本政府宣佈從美國進口的液化石油氣將增長100%。
在這樣的局面下,日本實際上只是“美國森林生態”的一部分。以及,同樣面對疲軟的韓國,正在搶食更多的“日本機會”。在東南亞,韓國品牌和日本品牌在過去十年正面對決,在手機、家電等領域,韓系品牌在一些曾經日本的“優勢場”取而代之。而在日本最為關注的汽車等領域,過去十年市場和產業格局正因為電汽車而發生顛覆性變革。
擺在今天日本政府面前的挑戰是,在2020~2021疫情衝擊、俄烏衝突、海運波動多重因素影響下,日本正在花更多的錢進口——2021年日本出現2014年以來最大貿易逆差。而日本的貿易逆差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2022年由於石油價格波動,日本月度貿易逆差額持續擴大。
以及,過去十年,安倍經濟學的“放水策略”並沒有讓日本普通人的消費力提高。日本總務省的數據顯示,2022年5月以來日本實際家庭消費支出連續三個月下滑。2017年以來,日本家庭年度支出持續下滑,唯一的增長年份出現在2021年,但同比增長僅為1.6%。
安倍經濟學將迎終局?
從長期看,安倍經濟學是難以為繼的。
由於核心原料、能源過度依賴進口,2020年以來日本的企業的原料成本大幅上升,日本家庭在能源領域的開支佔比持續增高。
安倍經濟學帶給企業的降税紅利、帶給普通人的漲薪紅利,正在因世界範圍的不確定性而消失殆盡。以及由於日本國內用工價格更高及勞動力缺口擴大,過去十年日本的核心企業正在把工廠遷徙到人力成本更低、勞動力更豐沛的東南亞、南亞等地。這意味着,通過日元貶值實現的刺激出口模式,正在降低效力。
更大的危機是債務。截至2021年12月,日本政府的“債務佔名義GDP比”已經達到225%,這是世界發達國家中的最高比。在這樣的局面下,日本還需要承接來自美國的“風險轉嫁”。今年6月23日,日本財務省曾公佈數據顯示,外國買家拋售日本國債已經達到4.8萬億日元創下紀錄。
但從短期看,日本會繼續延續安倍經濟學,兩個因素是關鍵:政治繼承者的政策延續性、短期內日本找不到“低風險且高效解決問題”的方法。
目前在日本政壇,日本央行行長黑田東彥繼承着安倍經濟學衣缽。實際上在安倍晉三退任兩年中,黑田東彥通過日本央行持續推進着量化寬鬆策略。
安倍晉三對黑田東彥有知遇之恩。正是安倍晉三把他提拔為日本央行行長。研究黑田東彥的成長史,不難發現,他是典型的“智囊”型官員,曾是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的經濟顧問,也是安倍經濟學重要的規劃者之一。
而現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也和安倍晉三淵源很深。他不僅曾是安倍晉三內閣成員,其表兄宮澤洋一曾任安倍晉三經濟產業大臣。簡言之,今天決定日本經濟政策走向的,依然是安倍晉三的幕僚或政治盟友。
從這個角度看,短期內日本政府大幅度推翻安倍經濟學並不現實。
但這些安倍經濟學衣缽傳人,是否能長期居於此位是要打個問號的。
2022年日本共同社的一份民意調查顯示,58.5%的受訪者認為黑田東彥不適合擔任日本央行行長。而岸田文雄上任時,便有日本國內的調查顯示,有70%的受訪者反對岸田文雄繼續安倍晉三的執政方針。
在目睹了過去十年安倍經濟學的實際效果,以及經歷疫情衝擊後,日本普通人正試圖換個活法。
“人即城垣。”
16世紀,日本戰國大名武田信玄在修建都城“躑躅崎館”説下了這句名言。(“人即城、人即石垣、人即堀”)他想表達的意思非常簡單:愛惜百姓。
在過去十年,日本國內對安倍經濟學的質疑聲很多,而其中相當一部分涉及普通人尤其是中低收入者利益。比如有人質疑安倍晉三的政策迫使更多60歲以上的老人不得不打工;以及為了提高生育率,日本政府推出一系列生育激勵政策,但最終成本轉嫁到普通人的税費;以及在石油等原料價格高企的情況下,日本政府並未真正給中小公司提供降低成本的方法,壓力直接由中小企業承擔。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自日本平安時代以來,受不了壓力的日本普通人只能走向“一揆”的道路。這些日本的農民、小手工業者拿着鋤頭和木棒,跑到神社或者領主門外“討要説法”。
眼下,擺在安倍晉三繼承者們面前的其實是個爛攤子,而他們卻找不到下一個強力人物去“收拾”。
這和1582年、1908的日本都不同。
在1582年織田信長殞沒於本能寺後,豐臣秀吉迅速通過天王山之戰、賤嶽之戰確立了“強人地位”。而憑藉強人地位,豐臣秀吉基本貫徹了織田信長的大部分經濟政策:樂市樂座令(鼓勵工商業、減少關卡並打擊壟斷)、兵農分離、統一貨幣體系。直到1615年大阪之戰德川家徹底接收天下後,這一系列源自織田信長“理念”的經濟政策才發生顛覆性調整。
而岸田文雄和黑田東彥都並非這樣的強力人物。這意味着,安倍經濟學可能會更快速地被改寫甚至取代。而離開刺激性激素後的日本,很可能會更深度地被綁定在美國經濟生態體系內。對於日本公司乃至普通日本人而言,前景並不樂觀。
其實日本也有選擇。比如可以更深度地融入以中國為核心的供應鏈生態體系之中,併成為其中一環,貢獻自己的專業價值。而日本市場,也可以因為更具性價比、更新的中國消費品而恢復活力,當更多中國品牌和中國流量登錄日本後,將會帶去更具吸引力和競爭力的玩法、路徑。就算日本國內不再有強力人物,但它總是可以找到“就在身邊、文化相近、又強有力的大國”去追隨,一如它的平安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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