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情
筆者最初萌生寫這篇文章的念頭,還得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初,第一次看到《冰點下的對峙》這本書時。之所以當時沒寫,是覺得這本書裏諸多所謂精彩描述,像漁網一般盡是窟窿,已經到了挑對的地方都不容易的地步。真要一一較真,足以讓人累吐血。
今天之所以提筆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去年12月18日,筆者曾發表了一篇文章《1969年,解放軍暴打蘇軍,立下大功的“秘密武器”卻是老古董》文章。有讀者在留言中大談特談劉光志在珍寶島戰鬥後為我國穿甲彈、破甲彈作出突出貢獻的梗。筆者這才發覺,那本不知道是傳奇小説還是紀實文學的《冰點下的對峙》,流毒居然如此之廣。
在《冰點下的對峙》對峙一書中,有關這段“傳奇”大體是這樣的: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的濟南柴油機廠工人劉光志,被廠家賞識,送至西德深造,先後獲得博士和碩士學位。畢業後任克虜伯兵工廠副總工程師,他設計的主戰坦克和火炮橫掃歐亞。1945年德軍無條件投降。劉光志同克虜白軍工廠的高級技術人員一道,被虜往蘇聯。
周總理得知劉光志被俘的消息後,立即派人同蘇共交涉,費盡周折,終於將他接回祖國。此後,他跟着後勤隊轉戰南北,直到全國解放。解放後,劉光志痛悔自己前半生的罪過,不願再造兵器,便來到山東濟南教書,後來成了花匠。
珍寶島戰事後,我軍發現現有反坦克兵器不能有效擊穿T-62坦克,兵工界便掀起了研發新型反坦克武器的熱潮。兵工人員在研究打坦克的穿甲彈和破甲彈時遇到了難題,擊穿不同厚度的鋼板,初速應該是多少,炮彈接觸鋼板時瞬間產生的高温高壓又應該是多少。沒有準確的數據,研究無法進行下去。幸運的是,通過外交渠道,他們搞到了計算這個課題的一個方程式。不幸的是,這道方程式誰也不會解,我國剛剛研製的計算機裏更不可能輸入解這種方程式的程序。
於是,葉帥讓他們找到劉光志。劉光志只看了一眼方程式,就解算出了數據。不久,在吉林白城子射擊場,傳出令人振奮的喜訊,新研製的破甲彈和穿甲彈,將近25釐米厚的鋼板打得彈痕累累,炸得坑坑窪窪。蘇軍高級軍事會議上,被蘇聯“宇宙號”衞星拍攝的有關白城子靶場實彈射擊的一摞照片,攤放在會議桌上。崔可夫元帥捏着一張照片,仔細看了許久,才嘆息着説:“我想起一個人,他叫劉光志。以前以為他死了,可現在,我敢説,他肯定還活着……”
他將手中的照片輕輕丟在桌上。無奈地搖搖頭:“這是斯大林犯的錯誤,我們是無能為力的……”
以上是筆者從《冰點下的對峙》一書中節錄下來的。這段文字裏幾乎每一句都經不起推敲。咱們且不説上世紀30年代,還沒有“西德”,只有德意志第三帝國,“西德”是1949年5月23日才成立的,姑且將其歸入無傷大雅的筆誤,但其他方面作者卻難以自圓其説。
第一條:創立於1920年的濟南柴油機廠是家民用工廠。資本家是逐利的,就算他再賞識劉光志,將其送到德國深造,恐怕讓他學的專業也是與柴油機行業密切相關的。資本家的最終目的,還是希望他學成後能回國為自己創造利潤。因此,資本家出錢讓劉光志到德國改學兵工的可能性為零。
第二條:也許有人會説,柴油機也是軍民兩用技術,劉光志學成後進入克虜伯公司公司是可能的。這話還真沒錯,但不要忘了,兵工系統裏專業繁多。柴油機只是其中一個專業分支。你讓一個學柴油機的去設計主戰坦克和火炮,就有點太難為人了。算一算,二戰期間,德國有哪款坦克裝的是柴油機?你讓一個學柴油機的改行設計汽油機,不是説完全不行,畢竟這兩款熱機多少還有相通之處,但你讓他去設計火炮就是扯了。況且,中外軍工界,你可曾聽説過有人既是坦克設計師,又是火炮設計師的?沒有,從來也沒有。因為這是兩個跨越極大的兩個不同專業。如果説在坦克底盤上改裝突擊炮或自行火炮的話,坦克設計師倒是可以擔任突擊炮或自行火炮的總體設計師,但也僅此而已。相關的火炮部分仍得由火炮設計師來設計。
第三條:就算是火炮設計專業,裏面也細分為總體設計、火炮專業和彈藥專業這三大塊。就火炮本身而言,內彈道和外彈道往往是由兩撥設計師各自負責,互相難以替換。彈藥方面,而穿甲彈和破甲彈相關特性幾無共通之處,得由不同的專業工程師分工負責設計。絕無可能出現又能造火炮,又能設計穿甲彈,又精通破甲彈的全才。
第四條:德國戰敗後,中國抗戰還在繼續。周總理上哪兒知道克虜伯公司有個叫劉光志的副總工程師被押往蘇聯?抗戰勝利後,國內形勢極為緊張,周總理忙於重慶談判,軍事調停周旋,領導隱蔽戰線鬥爭等諸多大事。像要回一個所謂兵工專家這事,怕是排不上週總理的日程表。退一萬步來説,費盡千辛萬把這麼一位兵工專家要回來,不放到東北鞏固的後方搞兵工,不放到太行山裏穩固的根據裏搞兵工,卻讓他跟着後勤隊轉戰南北,到底圖的是啥呀?
第五條:劉光志如果真是軍工專家,就算戰爭年代沒法讓他發揮作用,那麼全國解放後,我黨是絕對不會讓他去山東工學院這樣與兵工毫無關聯的學校去教書,因為這是糟蹋寶貴的軍工人才。就算劉光志本人不樂意,組織上也可以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呀。你能想象我們用被俘的美軍飛行員及間諜,費盡心力將錢學森交換回國後,卻讓他在普通高校裏教書嗎?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第六條:退一萬步來説,劉光志真是位兵工專家,但按《冰點下的對峙》一書中所説,劉光志掌握的兵工科技知識,只停留在1945年5月之前的水平上。珍寶島之戰發生在24年後的1969年。這25年間,兵工科技各領域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在1950年至1958年之間的中蘇蜜月期內,中方向蘇聯派出了大批留學生,涉及各個兵工領域,同時也邀請了大批蘇聯兵工專家來華工作,哪怕是中蘇因意識形態發生分歧後關係急轉直下,都未停止互派留學生,雖然規模不能和先前相提並論,但畢竟仍有。更何況通過50年代蘇聯援華156個大型項目,幾乎是手把手複製了一個較為完整工業體系給我們的情況下,很難想象1969年以後,中國兵工科研工作者仍未掌握1945年8月之前的兵工科技,還要煩勞脱離兵工科研戰線24年以上的劉光志來指點迷津。
第七條:“兵工人員在研究打坦克的穿甲彈和破甲彈時遇到了難題。擊穿不同厚度的鋼板,初速應該是多少,炮彈接觸鋼板時瞬間產生的高温高壓又應該是多少。”這種話一看就是文科生寫的。穿甲彈和破甲彈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彈種,其設計難題南轅北轍,不可能由同一個公式來解決。穿甲彈是靠動能穿透鋼板的。動能公式高中生都應該懂。就是物體速度乘以速度的平方再除以二。不談穿甲彈自身的質量是多少,不談穿甲彈接觸鋼板時的入射角是多少,不談穿甲彈的材質性能參數,只談“擊穿不同厚度的鋼板,初速就是多少”是極其荒謬不經的外行話。對於破甲彈而言,其殺傷原理是靠聚能裝藥將金屬藥型罩變成高温高壓的金屬射流,像高壓水槍沖垮爛泥一樣將裝甲鋼板吹出一個孔,金屬射流“吹”破裝甲後繼續破壞坦克裝甲車內設備,殺傷人員。從理論上説,破甲彈的理想炸高大約是藥型罩直徑的5倍左右。因此不少破甲彈前部都帶有一根炸高棒。所以説,不存在“炮彈接觸鋼板時瞬間產生的高温高壓”,這個表述謬以千里。
第八條:在1969年前,我國軍工科技人員便在破甲彈和穿甲彈設計上頗有建樹。1951年3月,我國設計定型了51式90毫米火箭筒。雖然火箭筒本身參考了繳獲自侵朝美軍的M20“超級巴祖卡”88.9毫米火箭筒。但配用的兩款破甲彈卻是自制的。其中1951年5月定型的135型90毫米反坦克火箭破甲彈,彈重5.5千克,採用渦輪式火箭發動機,初速達100米秒,有效射程250米,垂直破甲深度為100毫米。241型90毫米單噴口尾翼式反坦克火箭彈吸取了美製火箭彈的優點,克服了135式旋轉火箭彈高速旋轉造成的破甲射流發散。全彈重4千克,採用有效射程150米,垂直破甲可達152毫米。鑑於135型火箭彈有效射程較遠,而241型火箭彈破甲威力大,因此二者都投入生產,同時配用於51式火箭筒,火速運往朝鮮戰場,為志願軍遏制美軍“坦克劈入戰”立下了汗馬功勞。
1966年,我國又為85毫米加農炮配套研發了一種“氣缸式尾翼穩定微旋破甲彈”。它在彈底安裝一個由活塞推動的小型氣缸,當炮彈發射時,火藥氣體作用於氣缸活塞,推動前張開式尾翼打開,在炮彈出膛以後,尾翼張開到位並由固定銷定位。氣缸活塞推力打開尾翼的動作比較平滑舒展,可以有效避免啓動後張開式尾翼的動作粗暴、容易破壞炮彈和尾翼結構、導致尾翼張開失敗的缺陷。這種破甲彈在結構上有創新和突破。
至於穿甲彈,在1969年前,我國為85毫米、100毫米坦克炮配套研發的穿甲彈雖然威力沒達到世界領先水平,但較隨炮配套引進的原版穿甲彈威力有所提高。因此,説珍寶島戰鬥後我國兵工科研人員對如何設計穿甲彈、破甲彈仍一籌莫展,要依賴外交渠道去搞方程式是根本站不住腰的。實際情況是,穿甲彈也好,破甲彈也罷,其基本設計原理和方法並非有啥的秘密。各國做出來的彈威力強弱,往往與所在國工業基礎能力休慼相關。對於穿甲彈來説,工業基礎能力決定了你能造出多少長徑比的合格彈芯,決定了你能製成什麼樣的鎢合金,所用發射藥的藥力能達到多少。對於破甲彈而言,工業能力決定了藥型罩材材質密度的大小,融點高低,藥型罩是等厚的還是不等厚的,炸藥的爆速能達到多少,這些都影響破甲彈威力。
第九條:文中所謂方程式,實際就是公式。對於公式而言,你要明白各符號代表的是啥,然後拿數據套進去計算,才能得到具體結果。不存在沒有基礎數據,就解算出公式的道理。
第十條:上世紀70年代的蘇聯“宇宙”系列衞星所拍照片居然能顯示白城子靶場上25釐米鋼板靶上的累累彈洞,這是天方夜譚。
眾所周知,1991年海灣戰爭中大出風頭的美國“鎖眼”系列偵察衞星,其理想狀態下的分辨率達到了0.15至0.2米,接近物理極限了。這個0.15至0.2米指的是,地面上如此尺寸的物體,可以在衞星照片上顯示為一個像素點。至於這個像素點是啥,對不起,沒法判斷。
要判明物體性質,至少得有幾個像素點,而且要結合周邊景物及物體所在地域性質綜合判斷才行。而蘇聯偵察衞星分辨率遠在美國同類衞星之下,這是沒有異議的。連蘇聯自己亦不否認。冷戰時期,美蘇兩國在宇航領域是不惜重金投入的,技術進步都不慢。那麼1991年海灣戰爭往前推20年,美國偵察衞星最高只有數米級的分辯水平,蘇聯偵察衞星則更差。也就是説,上世紀70年代初,蘇聯偵察衞星的分辨率只能達到十餘米級。
而穿甲彈,哪怕是與火炮內膛同口徑的老式穿甲彈,在靶板上的穿孔直徑也比自身直徑大不到哪去。脱殼穿甲彈穿洞直徑就更小了。至於破甲彈,其爆炸後產生的金屬射流在鋼板上“吹”出的孔就更小了。上世紀70年代的蘇聯“宇宙”偵察衞星,就算降低軌道採用傾斜拍攝,也是沒法拍出白城子射擊場鋼板上的累累彈孔的,更沒法測量出鋼板厚達25釐米,也沒法顯示有多少彈孔是洞穿鋼板的。
第十一條:崔可夫元帥是繼因車禍喪生的突擊第5集團軍別爾扎林上將後,第二任柏林蘇佔區衞戍司令。1953年5月前,他一直待在德國的蘇佔區,歷任駐德西部集羣副總司令、總司令,對德管制委員會主席。1953年5月才回國任基輔軍區司令員。如果確如《冰點下的對峙》所言,解放前周恩來就向蘇方索要已被押回蘇聯的劉光志,也是由蘇聯內務部經辦的,崔可夫應該對此毫不知情。如果誠如這本書所言,1969年以後崔可夫還如此清晰地記得有劉光志這麼一個人,那麼他該是何等大牌的軍工泰斗呀?這又回到了第五條,中國能讓這樣大牌的軍工泰斗荒廢專業,去山東工學院從事與軍工毫無關聯的教書工作嗎?
第十二條:衞星照片被攤在蘇聯高層會議的桌上,崔可夫捏着一張照片,仔細看了許久,又是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瓦哩瓦哩地説一大通感慨之辭,描繪得如此活靈活現,莫非《冰點下的對峙》一書的作者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
綜上所述,《冰點下的對峙》一書中有關“劉光志”的傳奇故事,是經不起推敲的。不過,山東工學院歷史上曾有位叫劉先志的教授、院長真實存在。《冰》文巧妙地將用與真人僅有一字之差的“劉光志”之名,既規避了侵權風險,又給《冰》文中塑造出的虛似人物“劉光志”增加了可信度。
不過,現實中的劉先志與《冰》文中的“劉光志”經歷相差甚遠。如果網上無誤的話,劉先志先生出生於1906年4月11日,沒在濟南柴油機廠當過工人,而是於1930年畢業於燕京大學數學系,獲理學學士學位,屬於不折不扣的民國知識精英。
他赴德留學並非得到了濟南柴油機廠老闆資助,而是於1934年考取了公費留德生,赴柏林工業大學就讀機械工程。1939年畢業,獲特許工程師學位,並留校任教。在此期間,他還選學了電機工程,又在哥廷根大學理學院選學了力學,並於1945年畢業,獲自然科學博士學位。
從資料看,劉先志從未在克虜伯兵工廠當過副總程師,也未在德國戰敗後被押往蘇聯,而是於1946年6月回國。回國後,他也沒有隨後勤隊在山溝裏轉戰,而是先應聘於上海工務局任正工程師,後應聘於同濟大學任教授。解放戰爭期間,他一直生活在國統區。1952年,他轉任山東工學院院長。1982年,他被任命為山東副省長。1990年去世,享年84歲。
至於現實中的劉先志是否曾為我軍反坦克武器研發作出過貢獻,公開資料裏隻字未提。退一步説,即使有,也不可能如《冰》文所描述的那般離奇。再退一步,“九假一真”,依舊是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