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的賈府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主子和奴才之間隔着巨大的鴻溝,然而有一個人卻成功跨過了這條鴻溝,從奴才出發,擁有了接近主子的地位,她就是王熙鳳的左膀右臂——平兒。
我們看那些混得比較好的丫鬟,例如襲人和鴛鴦,她們雖然在丫鬟裏面地位很高,但本質上仍然是奴才,一個重要的特徵就是:她們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力,一切都要先稟告過主人才敢執行。
即使像趙姨娘那種已經成為姨娘並且生兒育女的,仍然被芳官罵:“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
只有平兒不一樣,她實實在在的獲得了半個主子的地位:
賈府出了偷盜案,是她去判冤決獄。
探春理家下人不服,是她去彈壓。
迎春屋裏為累絲金鳳的案子吵了起來,也是趕緊請她來擺平。
在榮國府裏,她是王熙鳳唯一的副手,鳳姐有管理不到的時候,就讓她代理管家的職位。
家裏的下人見到她來了,爭着奉承,就跟鳳姐本人到了差不多。
她憑什麼能夠擁有這樣超然的地位?
平兒本來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鬟,她自己説“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
可見當初也經過了一番激烈的競爭,其他三個人都被淘汰了,只有她堅持到最後。
以鳳姐之心狠手辣,那三個丫鬟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死的死,去的去”?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下,可想而知,平兒生存到現在有多麼不容易。
歸結起來,她能生存到現在,主要原因是她有很高超的處事能力。
看看累絲金鳳這一段:
迎春的奶媽,王住兒媳婦賭博輸了錢,就偷了迎春的累絲金鳳拿去當錢,被丫鬟發現了,大吵了起來。這時探春趕來,問明瞭情況,於是找平兒來處理。
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兒忙道:“姑娘怎麼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
當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着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説原故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説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裏來的例。”
繡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
平兒來了以後,説了三句話,輕鬆把住兒媳婦壓住了。
第一句:“姑娘怎麼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
斬釘截鐵,向探春表明態度,把這個任務扛下來。這才是鎮得住場子的姿態。
然後,“姑娘這裏説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裏來的例。”
以“禮”壓人,一句話揪住對方的錯處,你來了不該來的地方,“越禮”了,你做了奴才不該做的事情,在大户之家,已經算是犯錯,這句話出來就壓得住兒媳婦不敢狡辯了。
“都是你們的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才是。”
這句話更嚴重,抬出王夫人來了,住兒媳婦還敢説什麼?只好紅着臉退出去。
擺平了難纏的老婆子,向探春問明瞭事情的來龍去脈,平兒轉頭問迎春:這是你的人,你説怎麼處置吧?
她明知道迎春是不能做主的,偏要這樣問一下,既顧全了迎春的面子,也讓一旁的探春很滿意,因為平兒代表王熙鳳當面對她們姐妹表示了尊重。
迎春的回答在意料之中:我什麼都不懂啊,別問我,你自己決定吧。
這下,平兒就名正言順的獲得了處理這件事的權力,旁邊的探春也無法干涉了,不露聲色的把探春甩到了一邊。
隨後,平兒回去向鳳姐報告這起事件,準備處罰住兒媳婦。
平兒一出門,住兒媳婦趕緊跟上去求情,姑娘行行好,饒了我老婆子吧!
周圍沒有別人。
這時,最有意思的一幕出現了。
平兒説:''你遲也贖,早也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去就過去了。既是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贖了來交與我送去,我一字不提。''
住兒媳婦一聽這話,感恩戴德,趕緊拜謝,歡天喜地的去贖東西去了。
這才是平兒得人心的關鍵!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也是她的圓滑之處。
她當着探春嚴厲斥責住兒媳婦,轉過身卻放了她一條生路。
因為這件事説到底其實沒有什麼嚴重的,東西還回來就行,迎春自己都懶得追究,你一個外人揪住不放有什麼好處?
累絲金鳳成功贖回來,一場爭吵就這樣平息,最後的結果大家都滿意,還贏得了住兒媳婦的感激。
這是不是平兒第一次賣放人情?顯然不是!
她一出門,住兒媳婦就跟上來求情,顯然這媳婦知道她是會法外開恩的,要是探春或者王熙鳳,住兒媳婦躲還來不及,哪敢貼上去打臉?
正是因為平兒經常會這樣放人一馬,下人們才學聰明瞭,知道凡事求“平姑娘”都是可以得到饒恕的。
平兒這樣做,背後有一個很聰明的考量。
她的主人,王熙鳳,向來是以嚴苛聞名的,下人們雖然怕她,但心裏也暗恨,累積下來,攢了不少的仇恨。
於是到了平兒手上就事事寬鬆,鳳姐有十分嚴苛,她就暗地裏賣放三分,算下來有七分嚴苛,正好合適,既讓下人畏懼,又減少她們的抱怨。
她跟鳳姐一主一僕,一嚴一寬,構成一對互補的組合,共同運轉。她們這對組合,處在賈府這台巨型機器的核心位置,成為維持這台機器運轉的最重要的那個輪彀。
於是賈府離不了她們主僕二人,鳳姐也離不了平兒。
所以即使她會分走賈璉的一部分愛意,鳳姐也忍了。
這是平兒能夠在鳳姐身邊生存下來的主要原因!
賣放人情是平兒最常用的手段,不止用到下人身上,有時候甚至會用到賈璉和鳳姐的身上,例如下面這一段:
鳳姐和平兒供奉痘疹娘娘,賈璉搬出去住了一段時間,勾搭上了多姑娘,等賈璉搬回來以後,被平兒發現了多姑娘送給他的頭髮。
隨後鳳姐回來了,果然懷疑賈璉在外面亂搞,平兒幫着掩飾,説,什麼都沒有發現,鳳姐半信半疑的離開了。
表面上看來,這次事件是平兒揪住了賈璉的把柄,但不説破,放了他一馬。實際上,我們仔細分析起來,倒像是另一種含義。
我們看看:
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
……
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 平兒……因笑道:“怎麼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
平兒完完全全是站在賈璉一邊的!
她很乖覺,知道自己的真實地位,也知道多姑娘這件事情捅出來是要出大禍的,所以從一開始就做了賈璉的同盟,竭力替他掩飾。這跟她對住兒媳婦的手下留情完全不同,對賈璉,她根本沒有“手下留情”的資格,只有選擇曲意逢迎。
但她又做得恰到好處,讓人看不出她是在委屈自己去奉承賈璉,而更像是在撒嬌,難怪賈璉“喜的個身癢難撓”。
有如此的解語花在,哪個男人不心動呢?
平兒心裏很清楚,這件事情她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替賈璉站隊是必須的,但要做得不露痕跡就要看她的水平了……
平兒指着鼻子,晃着頭笑道: “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
……
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
隨後賈璉趁她不注意,一把搶過了頭髮,拿到火上燒了。
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
片刻之間,萬種風情。一場夫妻間的大危機,被化解成了一次看似輕鬆愉快的調情。這是平兒在賈璉面前的生存之道,一直以來,她就是以這種方式,在賈璉的淫威之下為自己贏得了生存空間。
接下來的幾句話也耐人尋味。
平兒和賈璉隔着窗户説話。
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説説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説他了。”
隨後王熙鳳來了,跟平兒鬥上了嘴。
平兒道:“屋裏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説,便説道:“這話是説我呢?”鳳姐笑道: “不説你説誰?”平兒道:“別叫我説出好話來了。”
平兒跟賈璉説,鳳姐“行的正走的正”,隨後卻對鳳姐説“別叫我説出好話來了”,平兒要説的“好話”是什麼呢?背後的含義,似乎鳳姐也有把柄抓在平兒手裏?
賈璉和鳳姐這對夫妻,背後都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平兒兩頭替他們隱瞞,一面維持三人表面上的和諧關係,一面又收穫兩人的感激與器重,實際上在兩人中間起到了粘合劑的作用。
這正是平兒在賈璉房裏存在的價值。
可以想見,如果沒有平兒這樣一副粘合劑在中間調節,賈璉鳳姐兩口子恐怕早已經撕破臉了。
對於鳳姐來説,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説到底,她比賈璉更需要這段婚姻表面上的和諧。
平兒對於鳳姐來説,實在是頭號得力干將,如果沒有她,鳳姐在賈府的上升之路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順利。
所以我們終於能理解,王熙鳳這個“醋罈子”,為什麼能長期容忍平兒在賈璉身邊。
賈璉夫婦是賈府的管家,他們保持表面上的和睦,才能順利的擔當起賈府的核心構件的角色,所以平兒對於賈府的穩定運轉,實在是功不可沒。
內能調和家庭矛盾,外能處理各種事務,辦事公道,童叟無欺,這樣的人,誰不愛呢?
所以我們也能理解,賈府的當權者們為什麼會賜給平兒半個主子的身份。
因為整個賈府都需要她。
做一個別人需要的人,這就是平兒的成功之道。
歷史堂官方團隊作品 文:無忌公子
參考文獻:《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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