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人生際遇改變於同一天。
在此之前,他是蘇聯的一個普通特工,她是東德的一個普通科學家。
這天是1989年11月9日。
這天,德國柏林上演了萬眾矚目的一幕,柏林牆被推倒了,冷戰最有力的標誌從此成為歷史,德國即將統一。
這天,東德居民像潮水一般迅猛地跨過已成廢墟的柏林牆,湧向西德。人羣中有一位年輕女性,衣着普通,貌不驚人,她的思緒如同洶湧的波濤一樣不斷翻騰,她叩問自己:世界要變了,我還要當一個不問世事的科學家嗎?答案是否定的,她敲開了當地一個政黨辦公室的大門。
這天,一羣憤怒的德國人擠在德累斯頓市一棟灰色小樓外面,氣勢洶洶,這是蘇聯的克格勃(即蘇聯特工)辦事處。一位個子不高但長得敦實的俄羅斯男子擋在門口,用流利的德語威脅道:“裏面有狙擊手,你們如果硬闖進去,後果自負!”德國人害怕了,沒人挪動半步。男子迅速跑到地下室將秘密文件付之一炬,隨後他叩問自己:世界要變了,我還要繼續當一個克格勃嗎?
她叫默克爾,時年35歲;
他叫普京,時年37歲;
他們的人生際遇從此發生改變。
默克爾的青少年時期在東德度過。
她家住在柏林附近的一個小鎮,父親是當地的一位牧師。1961年8月13日,蘇聯要在柏林修建一堵高牆以隔絕東西方世界。默克爾當時才7歲,她親眼看到父親和其他人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鐵青,唉聲嘆氣,甚至掉下眼淚。作為牧師的父親與東德政府的主流價值觀並不吻合,一家人不得不在夾縫中生存,這培養了默克爾謹小慎微的性格。
默克爾內心對蘇聯的價值觀十分牴觸,但她抑制不住對俄語和俄國文化的熱愛,她曾在一次俄語競賽奪冠並因此有機會前往莫斯科,在那兒她獲得人生中的第一張披頭士唱片。
她對俄國人的夢想和怨恨有著切身的感受,這是其他西方政治家所缺少的。
普京也在東德度過人生中的一段黃金時期。
普京的父親曾參加過蘇聯衞國戰爭,母親是個家庭主婦,他家住在一個大雜院。普京小時候身體單薄,後來開始學習柔道,成為一名柔道高手,柔道塑造了他的性格,他由調皮好動逐漸變得剛毅穩健。普京最愛讀的一本書是《盾與劍》,這本書講述了一名蘇聯特工在“二戰”中冒險潛入納粹德國為盟軍蒐集情報的故事,它激起了少年普京對克格勃英雄的敬意和嚮往。從列寧格勒大學法學院畢業後,他加入了克格勃,並被派駐東德的德累斯頓市,一待就是五年。
這五年中,普京親眼目睹了蘇聯的劇變和動盪,他痛苦地意識到他的國家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大廈將傾也,獨木亦難支。
年輕的普京心懷強國之夢,發誓重振俄羅斯大國雄風。
2001年,默克爾與普京不期而遇。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經歷了一連串變故,經濟一蹶不振,社會動盪不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下降,站在競選台上的普京承諾,“給我20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台下選民一片哭泣之聲,孱弱了十年的俄羅斯終於迎來了當家人。
普京隨即訪問德國,並獲邀在德國聯邦議會發表演講,他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俄羅斯領導人。正當現場的議員們戴好同聲傳譯的耳機,準備聆聽普京的演講時,他們卻被普京一口流利的德語震驚了,這德語那麼地道,還帶着明顯的東德口音。他們只是聽説普京會講德語,卻不知道原來這麼流利!
普京在演講中讚揚了西方民主政治,強調俄羅斯是德國的友好鄰邦,俄羅斯將致力於維護歐洲大陸的長久和平,這些親西方的語調讓議員們聽來十分放心。冷戰看上去真的結束了。
議員們紛紛站立起來向普京鼓掌歡呼,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默克爾。
此時的默克爾已是德國反對黨領袖,她端坐在第二排,平靜而又從容,她和旁邊的一位議員低聲議論道,“這是典型的克格勃説辭,不要相信這個政客。”
她對台上的普京本能地產生懷疑,畢竟克格勃的名聲一貫不佳,而她曾經是個科學家,她習慣於從科學的角度去剖析和評判,不帶感情色彩。
但默克爾承認她不討厭普京,她只是不信任。
幾年之後,兩人再次相會。
默克爾在德國大選中一舉擊敗前總理施羅德,成為德國曆史上首位女性當家人。她將俄羅斯視作德國重要的合作伙伴,畢竟兩國在經貿方面有着極為密切的交往。作為德國總理,她有必要與俄羅斯總統普京保持經常性來往。
2006年,默克爾來到莫斯科,她見到普京,這是雙方第一次以領導人身份會晤。這次是禮節性的拜會,兩人談論的不過是些非實質性的議題。默克爾在莫斯科逗留了6個小時,除了拜會俄羅斯領導人,她還留了點小尾巴。她邀請了俄羅斯的反對派人士到德國駐俄羅斯大使館做客,傾聽疾苦,瞭解情況。
這明顯是給普京一個下馬威,普京當然不樂意看到。
普京原以為默克爾應該和其前任施羅德一樣,屈從於德國經濟利益,並且遵循以俄羅斯為重的德國傳統外交政策。
但是普京不瞭解的是,默克爾從不屈從於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
普京決定給這個女人一點顏色瞧瞧。
2007年,默克爾再次來到俄羅斯,再次會晤普京。
會談正酣之際,一條拉布拉多犬突然走進會場,這是普京的愛犬科尼,它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到默克爾跟前,不停用鼻子去聞,在場的記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呆了。
默克爾也有點緊張,她早年曾被狗咬過,對狗懷着本能的恐懼,普京卻不動聲色,他俯身拍拍科尼,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對默克爾説,“它很聽話的,從不咬人。”默克爾也故作鎮靜地回答道,“它不要咬到記者就好。”
這並不是普京第一次用巨犬來恐嚇其他國家領導人,他曾經對小布什説,“我的狗比你的要兇猛!”
會後,德國外交部要求俄方道歉,但被默克爾制止了,她説,“我能理解普京,他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他很害怕暴露自己的弱點,俄羅斯什麼都沒有,經濟不好,政治不強。他們只有靠這招。我也許怕狗,但我不怕霸道的男人!”
普京驚訝於默克爾強大的心理素質,他對這個女人從此刮目相看。在公開場合,他讚揚默克爾善於傾聽、沉着冷靜,他説這是女性中少有的特質。
正應了一句俗語,“不打不成交”,兩人的關係開始熱乎起來。
2008年,普京作為特邀嘉賓參加北約峯會。此次峯會主要討論北約東擴問題,這關係到俄羅斯切身利益。如果北約持續東擴,俄羅斯勢必腹背受敵,國家安全將受到嚴重威脅。
美國總統小布什不遺餘力推動此項議題,這是他在任最後一次北約峯會,他想給自己的政治生涯劃上圓滿句號。
關鍵時刻,默克爾站在了普京一方,她頂住了美國的強大壓力,明確表示反對,這讓普京吃了個定心丸,同時對她心生感激。
默克爾此舉亦有其內在考慮,她知道俄羅斯是個好鬥的民族,她怕激怒俄羅斯。她遊走於歐盟、美國和俄羅斯之間,哪方都不是善茬,如同高空走鋼絲,稍有不慎,全盤皆輸。
路透社説,這次峯會使默克爾成為西方世界與普京之間“公正的中間人”。
此後兩人每次會面,普京都能表現出男人的“柔情”,甚至有一次,在全世界媒體的鎂光燈下,普京親自將一條蓋毯披在默克爾肩上,這一紳士舉動讓人過中年的默克爾笑靨如花。
歐盟一位官員評價説:“默克爾理解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她是普京唯一尊敬的西方國家領導人。”
好景不長,兩人的默契很快遭遇了考驗。
2013年,烏克蘭爆發嚴重危機,親俄的總統和親西方的反對派發生大規模流血衝突。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認為,解決危機的關鍵在於俄羅斯總統普京,而最適合與普京對話的人是德國總理默克爾。
默克爾與普京為此打了幾十通電話,見面會談多次,每次談話都“像打架”。每次對話,普京總是説個不停,有時情緒激動,而默克爾總是耐心傾聽,只在合適時機表達觀點。
然而雙方立場相距太大,難以彌合。
默克爾的耐心被一點點地耗盡。
烏克蘭親俄總統最終被推翻,局勢看來漸趨穩定,出人意料的是,戰火又在克里米亞地區重燃。讓默克爾憤怒的是,普京居然在沒有知會自己的前提下,悍然吞併本屬烏克蘭的克里米亞,給這場危機火上澆油。
不久,一架馬航客機由阿姆斯特丹起飛,經過烏克蘭東部地區時突遭導彈襲擊,飛機墜毀,機上298人全部遇難,媒體稱襲擊最大可能性是烏克蘭東部叛亂武裝所為,而他們的武器大多來自俄羅斯。
又是俄羅斯!
默克爾感覺自己被愚弄,她撥通了普京的電話,生硬地甩下一句話:“等你在緩和烏克蘭衝突上有了進展,再給我打電話,如果你一意孤行的話,我將奉陪到底。”她説,此時的普京就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默克爾隨即推動歐盟制裁俄羅斯,兩國關係一度降至冰點。
兩人的關係也降至冰點。
盼望着,盼望着,特朗普來了。
特朗普有別於其他美國總統,他是商人出身,考慮的就是個“利”字。在“美國優先”的思維模式下,他一味追求美國利益,不按套路出牌,連往日的歐洲盟國也成了他的批判對象。他指責德國汽車工業沒有為美國創造更多工作機會,威脅將向德國徵收懲罰性關税。他還要求歐洲盟國增加軍費支出,否則美國不承擔聯合防務義務。
為了緩和德美之間的關係,默克爾主動訪問美國,會見特朗普,特朗普卻始終擺着一副臭臉,雙方經歷了有史以來最為尷尬的一次會談。
與變化無常的特朗普相比,普京還算比較靠譜。
默克爾手中的籌碼並不多,面對強大的美國,她必須尋找新的盟友,她向普京伸出了橄欖枝。
普京曾在一部紀錄片中強調自己與德國的密切關係,並説,“默克爾時不時會送我幾箱德國啤酒”,默克爾抓住機會對媒體回應,“普京總統也送我非常好的燻魚。”
啤酒是啤酒,啤酒也不止是啤酒;燻魚是燻魚,燻魚也不止是燻魚。德國離不開俄羅斯,正如俄羅斯也離不開德國。
2018年,默克爾再次訪俄,普京又給她一個驚喜。他手捧一大束粉白鮮花,像等待常年未歸的愛人一樣等待默克爾,他的微笑讓默克爾又一次感受到這個男人的強大攻勢。
這年,德國對俄出口額和雙邊貿易額增長迅猛,兩國關係重回正常軌道。
更重要的是,兩國領導人又找回了曾經的感覺。
默克爾和普京年齡相仿,有着共同的成長背景,但兩人代表了不同的價值觀。默克爾主導下的歐盟強調民主和人權,而普京治下的俄羅斯卻信奉強人治國。這些年來,兩人恰如雙子星座,閃耀在廣袤的歐洲大陸上空,對歐洲乃至世界政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而兩人掌權時間之久世所罕見,他們共同經歷了三任美國總統,三任法國總統,三任英國首相,他們高坐於廟堂之上,笑看雲捲雲舒,人來人往。
默克爾的官方傳記作家稱,默克爾和普京像是一對夫妻,他們三觀會有不合,會有爭執,會有矛盾,偶爾還會鬧鬧彆扭,但他們到底誰也離不開誰。
正應了中國人的一句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