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中國宏觀經濟論壇(CMF)宏觀經濟熱點問題研討會(第6期)在線上舉行。論壇聚焦“穩增長與防風險的雙底線思維:中國宏觀經濟政策的經驗”,第十三屆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委員、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王一鳴參與研討,以下是他的發言。
當前特別強調底線思維。所謂底線思維就是凡事要從最壞處着眼,向最好處努力,打有準備、有把握之仗,從而把握主動權。問題是底線在哪裏?底線對我們來説,還是有一定不確定性,有兩個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問題。
一是疫情的不確定性帶來的全球經濟衰退程度的不確定性。
這次全球經濟衰退可能是二戰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而會不會演變成大蕭條時期那種情況,依然還不確定。這主要取決於疫情的發展以及能否被有效控制。即便全球疫情在今年年中或者7、8月份得到控制,但未來的全球經濟走勢會怎樣,學者們的分歧也非常大。
在我看來,V型反彈的可能性依然很小,未來更可能的是W 型的增長。W型就是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既反映在供給端,全球供應鏈的收縮和調整依然還是不確定的;也反映在需求端,企業和家庭債務水平的上升、市場預期的變化和消費行為的變化也影響需求。
如果疫情持續的時間更長,供給和需求的不確定性還會進一步傳導到金融系統。疫情後主要經濟體都實施了史無前例的量寬政策。美國是所謂的“無上限量寬”,這種量寬在壓低資金實際利率水平的同時,也增大了金融系統的風險。如果疫情拉長,金融系統會受到傳導。有人説,當前金融業好像是受益的,我認為還不能下這種結論,還有待觀察,這也是一個不確定性。
二是中美摩擦的不確定性,這是外部環境的一個重要變量。
5月15日,美國發布對華為的進一步限制措施,用美方芯片的第三方供貨商向華為供貨,必須經過美方許可,這大大加劇了中美摩擦的嚴峻性。5月23日,美國商務部宣佈將33家中國公司和機構列入實體清單,限制中國獲得美方的技術。最近又開始限制中國學生和訪問學者去美國,在科學、技術、工程、數學領域全面限制中國,這種科技領域的脱鈎是否正在全面展開?
在金融領域,5月13日,特朗普政府施壓美國聯邦退休儲蓄投資委員會,不允許向中國股市投資。5月20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了外國公司承擔責任法案,對中國在美國的上市公司,在會計、監督、審計方面提出額外限制,這可能會加快中國概念股的撤離。京東、網易就正在籌劃去香港上市。所以,中美關係會怎樣演進,依然還有不確定性。
這兩個不確定性將對國內經濟產生相當影響。
首先,第一個不確定性,全球經濟的衰退程度會從外需上影響到中國經濟,這也就是我們説的第二波衝擊,而衝擊有多大,則取決於全球經濟的衰退程度。這種外需的收縮正在向國內傳導。中國出口按美元計價是下降的,儘管5月份按人民幣計價,當月回升1.4個百分點,但按美元計價仍然是下降的。6、7月份以後,出口形勢會好轉嗎?現在很難下結論,但外需收縮可能會進一步加劇沿海外貿企業的困境,訂單的萎縮正在顯現。這會進一步加劇中小企業的壓力,中小企業由於工業品價格下降、企業利潤下滑,虧損面依然在擴大。如果外需收縮進一步傳導到沿海的外向型外貿企業,一部分企業的破產風險會增大,這會使得就業壓力變大。據瞭解,外貿行業就業容量大概是8000萬到1億,而4月份城鎮調查失業率已經到6%,其中16-24歲人口的失業率達到了13.8%,比3月份高了0.5個百分點。現在一部分春節後返崗農民工又回鄉了,大概數量也有600萬左右。因此從需求端來看,全球經濟衰退的不確定性會進一步影響中國經濟。
從供給端,也就是第二個不確定性來看,中美摩擦的不確定性會影響到供應鏈的穩定性。中國目前是全球最大的製造國,我國製造業增加值幾乎接近全球的30%,從產能來説,可能份額更高。我國進口大量的中間品(有人説中間品佔進口份額的三分之二),可以説進口結構已經發生系統性變化。研究表明,在中間品裏,有一部分是短期內國內供貨商很難替代的產品,這主要是由於我們技術水平還達不到相關標準。因此,如果供應鏈產生問題,不管是主動斷鏈,比如美國想方設法要限制對中國的技術出口;還是被動斷鏈,比如全球供應鏈的調整,或是復工復產進程受阻,這都會影響供給端。
那麼,需求和供給的影響會不會向金融部門傳導呢?在國內,無論是財政還是金融領域,風險都在上升。財政尤其是基層財政的收支缺口擴大,“三保”的壓力很大,而金融領域和企業負債水平的上升,可能會導致違約和不良率的上升。這種情況下,中小銀行的風險會不會加劇?需要我們高度關注。
在這種情況下,怎樣守住底線?
中央給出了明確要求,就是“六穩”和“六保”。“六穩”是穩住經濟基本盤,是“六保”的基礎和條件,如果經濟穩不住,“六保”也很難實現。“六保”是着力於兜住就業和民生的底線,是底線性要求,也是穩住經濟基本盤的着力點。所以,只有守住“保”的底線才能拓展“穩”的局面,才能牢牢把握髮展的主動權。“六保”應該放在優先地位。從戰略層面來説,“六保”也符合擴大內需戰略。如果就業和民生都保不住,怎麼擴大內需?如果企業都保不住,怎麼擴大投資?從短期來説,“六保”至關重要。從中長期來看,要實施擴大內需戰略。
總書記在看望政協會議經濟界委員時,提出了發展雙循環的新格局,這是擴大內需戰略的基本方向。總書記説,面向未來要把滿足國內需求作為發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逐步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雙循環裏又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這是我們適應內外環境變化的一次戰略性調整,關係到未來的發展。
改革開放後,我國積極主動參與全球經濟循環,八十年代末期提出沿海戰略,兩頭在外、大進大出,逐步實現產業升級。到本世紀,逐步形成產業工廠,在國際範圍內形成了大三角的循環關係——美歐作為研發和消費中心,東亞特別是中國作為製造和生產中心,中東和拉美作為能源和資源的供應中心的全球循環。這種全球循環是一個多贏格局。
但是隨着內外環境的變化,這種大三角循環也開始暴露問題,美歐出現了過度負債、過度消費現象,隨着產業外移、製造業的空心化,收入差距擴大、政治極化、民粹力量上升,出現了逆全球化的思潮。這種思潮是否現在還在演進?而隨着中國科技實力的增強,東亞產業向中高端邁進,這引發了美國系統性調整對中國的戰略,2018年把中國確立為戰略競爭對手,開始對中國全面遏制。由此可見,原有的國際循環模式在國際環境變化中,必將發生系統性調整。我們的雙循環就是適應這種內外環境變化的一次主動調整。
國內大循環在需求端是要促進消費、擴大投資,特別強調投資領域的“兩新一重”,也就是新基建、新型城鎮化和重大工程建設。新基建區別於傳統基建的一點,是市場主體廣泛參與。新型城鎮化特別強調的是縣域的規劃建設,也就是投資下沉。
從長遠來説,擴大內需更重要的還是要擴大中等收入羣體,加快收入分配結構調整。中等收入羣體現在有4億,但是按照統計局的標準,其下限還是偏低。如果中等收入羣體不斷擴大,比如未來15年能夠翻一番,那我們市場規模就完全不一樣了。這是國內循環,也就是需求端。供給端則要着力培育新的經濟增長點。就當前來説,是要加快提升產業基礎能力和現代化水平。無論從中美經貿摩擦還是疫情影響來看,我們供應鏈還是有短板。如何下決心來解決這些問題,是下一階段供給端要解決的問題。
要避免風險進一步向金融領域聚集,這就是“雙底線”。經濟的底線要守住,風險的底線也要守住。在加大財政貨幣政策力度的同時,也要有風險意識,同時加大改革進程,加強監管能力建設,牢牢守住風險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