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財經》特派美國記者 金焱 記者 孫愛民
編輯| 王小
疫情期間出入受限的美國人,找到了新歸宿——通過零佣金的羅賓漢交易平台加入華爾街的資本狂歡。至5月,該平台大約有300萬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新開了賬户。
7月底,這些尋找獵物的散户們眼睛亮了。世界最大影像產品與相關服務的生產和供應商、膠捲大王柯達(NYSE:KODK)成為圍獵的目標。
根據Robintrack的數據,在24小時的時間內,超過6萬名用户將柯達股票添加到其投資組合中,使其成為迄今為止在這個最受千禧一代喜歡的交易平台上最燙手受歡迎的股票。
美國東部時間7月28日,柯達宣佈將建立柯達製藥公司,根據美國《國防生產法案》(Defense Production Act),公司獲得7.65億美元的美國聯邦政府貸款,以幫助加快美國國內藥物的生產,降低美國對他國藥物來源的依賴。當天,受此利好消息刺激,柯達股票漲幅達到203%,創下兩年半的新高。
柯達股價7月24日收盤時僅2.1美元,貸款消息公佈前一天,7月27日,柯達股票已開始上揚。但柯達首席執行官兼董事長吉姆·科倫扎後來否認內部消息提前外泄,他説,“企業員工早在一週之前便已知曉貸款,且他們明顯到最後一刻都守口如瓶”。
數據分析公司Ahan Analytics,LLC創始人杜魯·阿哈諾圖(Duru Ahanotu)對《財經》記者指出,“柯達股票表現的獨特之處在於,新聞發佈後的第一天同第二天相比,股票的收益很小。我可以理解第一天消息帶動的價格上漲,但第二天的柯達股票價格漲幅更大,並且沒有什麼新消息出來。通常,股票價格會在第一天重要新聞公佈後的收益中定價,之後獲得的收益會更有侷限性。”
柯達股價一路飆升。7月29日盤中觸發20次熔斷,股價一度飆升至每股60美元,市值達14.5億美元,創下了該公司有史以來的最佳單日漲幅。
科倫扎的個人淨資產截至7月29日增加7900萬美元,而他2019年上任之初所獲股票期權在2020年7月前尚一文不值。科倫扎一個月前曾增持近5萬股柯達股票,截至6月23日,共持有65萬股柯達股票,貸款消息發佈後升值2000萬美元。這也被質疑涉嫌內幕交易,當被問及公告前的大量交易是否表明交易被泄露時,科倫扎表示他不知道。
回想柯達上一次,即5月12日的財報電話會議上,分析師們甚至都沒有問過問題。阿哈諾圖推測,分析師甚至可能都沒去參加柯達的財報電話會。過去一年,柯達的股價都徘徊在1-2美元區間,市值僅在1億美元左右。疫情期間,在投資者的股票分類中,柯達幾乎是屬於註定要再次失敗的一類。
然而,多次頻臨破產的柯達終於作為本土企業借美國原料藥生產危機之時,拿到了一張政府支持的轉型船票,繼而引發一場資本的狂歡,唯獨沒有人問,全球製藥業需要一個柯達嗎?或者可問,柯達能引領原料藥產業鏈迴流、取代中國藥製造嗎?
第一大單貸款
是什麼促使特朗普政府選中柯達生產原料藥?
特朗普在接受採訪時説:“柯達能夠以既有成本競爭力又環保的方式製造原材料。” 而華爾街分析師阿米·法迪婭則告訴投資人,美國非專利藥物行業“強手如雲”、競爭激烈,政府選投柯達而非更有經驗、“家底更厚”的製藥商,“讓人費解”。
高光燈下的柯達不但吸引來了投資者,也引來了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的調查。
知情人士表示,SEC的調查仍處於早期階段,該調查的重點是柯達如何向政府披露該交易。
此前報道稱,柯達於7月27日向羅切斯特本地記者發佈了有關這筆貸款的消息,一些新聞媒體發佈了相關消息,但隨後應柯達的要求將其刪除。參議員伊麗莎白-沃倫(Elizabeth Warren)當地時間8月4日呼籲SEC調查特朗普政府公開宣佈與柯達達成交易之前發生的交易。
除了利益關聯的猜測,人們傾向於相信,像柯達這樣的老牌影像公司,轉型製藥行業有天然的契合,利用疫情扶持沒落的美國製造業巨頭,既有製造業重振的考量,也有重修美國本土藥品供應鏈的考量。
白宮貿易顧問彼得·納瓦羅表示,他越來越擔心美國在藥品生產的關鍵材料上對外國的依賴,美國目前正在考慮為大約30家公司提供資金,以抗擊新冠病毒。
科倫紮在一份聲明中樂觀的表示:“通過利用我們充裕的基礎設施、在化學品製造方面的深厚專業功底,以及創新傳統,柯達將在恢復美國製藥供應鏈方面發揮關鍵作用。”科倫扎還預測,“製藥最終可能佔到柯達業務的30%—40%。”
更多的指向則藏於柯達之外。
這筆7.65億美元的聯邦政府貸款,來自美國的“發展銀行”——美國國際開發金融公司(DFC)。具體到柯達的貸款,業內人士指出是為支持柯達製藥的上市。
柯達方面則在官網表示,新的業務部門將生產關鍵的藥物成分,這些成分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但已經陷入長期的全國短缺。一旦全面運營,可支持360個直接就業崗位和1200個間接就業崗位。
多位專家對《財經》記者表示,這是DFC與美國國防部建立合作伙伴關係的第一步,來實施在新冠肺炎疫情中的美國國家戰略重點。
阿哈諾圖注意到,柯達管理層曾在2020年第一季度財報電話會上表明,該公司正在尋求政府資助。兩天之後,5月14日,特朗普通過總統行政命令賦予DFC權力,令其可與國防部和其他政府機構合作,以戰略投資來應對新冠肺炎疫情。
柯達生產的藥物原料將用於仿製藥,包括特朗普此前吹捧的治療新冠肺炎的抗瘧藥羥氯喹。儘管5月22日,有研究指出,羥氯喹會加速患者死亡,世界衞生組織(WHO)隨即暫停羥氯喹試驗,到了6月15日,美國FDA取消了羥氯喹的緊急使用權。
曾憑藉柯達膠捲等產品成為全球影像行業霸主的柯達,嘗試進入醫藥領域可以追溯到1988年,但是似乎一直不那麼理想。
柯達是通過收購製藥業者Sterling Drug進入醫藥產業,生產阿斯匹林等非處方藥。六年後,柯達將業務賣給了葛蘭素史克前身SmithKline Beecham。1998年,柯達收購Imation的醫療成像業務,在2007年又出售給一家加拿大公司。
柯達方面日前透露,公司早在四年前便已負責供應醫藥原料,只不過目前的規模不足以量產原料藥。
在大眾共識中,柯達都是一個“科技公司”。然而,一直以來為了轉型都表現得有些絕望。
在向醫療領域轉型嘗試外,它還曾涉足區塊鏈。2018年1月,柯達發佈公告稱,將與Wenn Digital公司共同發佈數字貨幣“柯達幣”(Kodakcoin)。柯達計劃在2018年1月31日為美國、英國、加拿大和其他國家的註冊投資者舉行首次投幣發行。受此消息影響,彼時公司股價連續兩天漲幅超過200%,隨後“柯達幣”就被人們拋在腦後了。
在阿哈諾圖看來,在柯達開始開發其新藥的生產能力之前,就股票本身而言,還有投機的空間。
吉姆·科倫紮在一份聲明中預測,通過此次擴產,柯達將在恢復美國製藥供應鏈方面發揮關鍵作用。此外,製藥業務最終可能佔到柯達業務的30%—40%。
替代中國製造?
自3月起,紐約州成為美國疫情震中,紐約州州長科莫後來頒佈“口罩令”。科莫提及,“我們需要的口罩,它們在中國製造;我們需要的防護服,它們在中國製造;我們需要的防護面罩,它們在中國製造;我們需要的呼吸機,它們在中國製造。實驗室進行檢測所需的化學試劑的主要供應商是中國,在過去的40天裏,所有的物資都來自中國。”
一個可能的巧合是,柯達總部的地址,就在紐約州的羅徹斯特。
美國富力藥業CEO王楊對《財經》記者分析,醫藥行業囊括的範圍廣泛,包括原料藥,後者是美國極為匱乏的產業。疫情放大了對中國的依賴。比如富力藥業打算生產口罩,生產設備肯定要從中國進口,即便有了設備,也難以在美國買到原材料。
王楊在美國找了幾家熔噴布生產廠家,可都根本無暇理會他。從中國進口,中國的東西便宜,質量也不錯,可是他聽説有的公司生產假熔噴布,同時也擔心中國的來源會因各種原因斷供。
貝瑞研究分析師楊璐銘對《財經》記者指出,此次全球新冠疫情暴發,國外廠商“自供不暇”,再加上美國此次處理重大公共衞生緊急事件的失誤,於是特朗普更傾向於建立美國自己的製藥業產業鏈,來捍衞美國獨立的醫療行業。
其實早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關於原料藥的生產控制權不在美國已經是公眾討論的一個話題。
2018年美國流通藥品中,有88%的原料藥來自國外,印度和中國分別佔31%和14%。同時,美國市場上還有24%的成品藥來自印度,而印度的製藥原料又有70%來自中國。
美國一方面仿製藥短缺,另一方面對中國和印度供應鏈的完整性和穩定性存在質疑,加之大選年的政治考慮都成為促成美國政府行動的一部分。具體到柯達,美國政府與柯達的合作,意圖明顯為降低對國外的依賴。
早在2月27日,美國FDA就新冠肺炎疫情對美國醫藥供應鏈的影響發表聲明。彼時,美國的新冠肺炎疫情尚未暴發,而中國的疫情正處於攀升期,武漢“封城”已一月有餘。
總部位於武漢的人福藥業相關負責人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分析,來自美國的訂單早在1月份就遠遠高於2019年同期,可疫情導致的無法及時復工、封城、遠洋物流的停滯,中國的原料藥與製劑都無法及時輸出到美國。
美國FDA在上述聲明中稱,“一家藥品生產商通知FDA,其存在成品製劑供應短缺問題,原因是新冠肺炎疫情下來自中國原料藥存在供應問題。與此同時,FDA確定了20種僅從中國採購原料藥或者成品的藥品,並與相關藥企合作,以評估是否存在因疫情暴發而出現藥品短缺風險。”
在該聲明中,FDA提醒藥企儘快尋找能夠替代存在短缺風險的原料藥來源。此後,隨着美國新冠疫情的暴發,FDA提醒的原料藥供應問題持續了數月。
特朗普在記者會上證實提供給柯達的貸款時稱,這是讓製藥業重返美國的突破性發展。
柯達能使醫藥供應鏈迴流?
除了污染原因,原料藥市場不選擇美國有其成本考慮。全球仿製藥巨頭梯瓦製藥(TEVA)首席生物統計師霍曼·貝吉(Hooman Beygi)對《財經》記者指出,美國原料藥的生產成本高昂。生產同樣劑量的原料藥,以色列的成本就低很多。生產一定劑量的原料藥,梯瓦製藥的成本是18美元,而在印度則只有11美元。
從長遠來看,美國如何在原料藥市場上保持競爭力?貝吉的回答是,除非美國政府補貼。
雖然新藥研發實力美國在全球居首,貝瑞研究CEO吉俊禮對《財經》記者分析,美國有幾家實力雄厚的原料藥製造商,並非沒有原料藥的生產能力。特朗普政府把原料藥供應鏈與國家戰略安全相關聯,雖然有專家認為美國藥品價格可能由此上漲35%,但這個思路總體是合理的。
實際上,為了讓醫藥生產從海外迴流,5月,總部位於弗吉尼亞的仿製藥生產商Phlow Corp就與美國政府簽了價值3.54億美元的合同。該公司主要在印度和中國生產藥品,今後它將在美國生產治療冠狀病毒所需的仿製藥和製藥原料。此舉被稱作美國讓醫藥生產和供應鏈迴流國內的一個歷史轉折點 。
疫情催動下,醫藥供應鏈迴流的考慮不僅美國。Sandoz是瑞士製藥公司諾華(Novartis NVS)旗下的仿製藥業務部門,近日就提出其產品中只有不到2%的原料藥來自中國和印度的事實,以此突顯其供應鏈的實力。
無論是原料藥還是醫藥供應鏈,王楊指出,無數的貨源,想要繞開中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從其他國家找到替代品。同樣,柯達生產原料藥,理論上是可行的。但在實際上,柯達此前進軍醫療領域的努力多以失敗告終。
楊璐銘指出,從可行性看,生產仿製藥所需的基礎原料藥其實並不難,遠遠低於最初柯達掙扎的新藥研發業務。
但柯達這樣一個曾經輝煌的公司現在敗落到了這種地步,很多人懷疑柯達成功的可能性。吉俊禮指出,柯達在化學和先進材料方面歷史悠久,但製藥行業在工藝、質量控制和法規方面存在很多差異。原料藥是相對高風險的產品,柯達可能需要獲得GMP認證,僅這一項通常需要2年或更長的時間。
因此,楊璐銘相信,對拿到了一張政府支持的轉型船票的柯達,這的確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柯達將如何利用這7.65億美元貸款轉型?大規模藥物生產什麼時候可行?原料藥生產後供應鏈上下游如何管理?如何面臨來自國際市場的低價競爭?這些都是資本市場等待柯達交出的答卷。
雖然柯達餘威猶在,還有想象空間,但吉俊禮説,美國原料藥迴流真正成功,是把錢投給已經做得比較出色的美國醫藥企業。
中國原料藥企業莫慌
隨着柯達得到美國政府支持,有輿論擔心這會影響中國擁有原料藥出口業務的公司,甚至會影響國內藥企走向國際市場的進度。
中國是原料藥出口大國。自2010年以來,中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原料藥生產基地,承擔着全球超過三分之一的原料藥供給。有數據顯示,近十年,中國原料藥出口量翻番,從2010年的460.36萬噸,增至2019年的1011.85萬噸。
中國醫藥保健品進出口商會與科睿唯安聯合出版的《2020中國醫藥產業國際化藍皮書》顯示:十年間,中國原料藥出口量翻番,從2010年的460.36萬噸,增至2019年的1011.85萬噸。
國內一家上市藥企副總裁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曾表示,該公司雖然在美國設立了若干研發中心,也在美國申請了創新藥批件,但出口產品銷售收入中,90%以上是原料藥帶來的。
想要短時間內大幅調整供應鏈,談何容易。“中國不少原料藥廠商,是跨國藥企的長期穩定供貨商,使中國原料藥在全球市場上的不可替代性增強。”一位業內專家對《財經》記者分析。
印度進口的原料藥,70%來自於中國。儘管印度政府近年來大力扶持“印度製造”,印度各地陸續開始興建原料藥園區,印度藥企也紛紛向上遊發展,但短期內仍難以減輕對中國原料藥的依賴。
科睿唯安Newport數據庫顯示,全球有3200家以上從事原料藥生產的公司,其中只有約三分之一隸屬於具有製劑生產能力的集團企業。這也表明,無論大型跨國藥企,還是數量眾多的仿製藥企業,原料藥廠商是他們難以割捨的互補。
“柯達一家公司轉型做藥,在疫情中有點臨危受命的意思,政府需要改變形象,企業需要資金,一拍即合,想要短期內改變大勢、大局,是不可能的。”上述業內專家説。
中國原料藥企業已經從生產粗放型的低端中間體,向精細型的中高端產品轉變。上述《藍皮書》顯示:近十年,中國醫藥企業改變了抗生素、維生素、解熱鎮痛、氨基酸等大宗原料藥產品為主導的發展模式,心血管、內分泌、中樞神經和腫瘤類原料藥顯著增長。
硫酸羥氯喹是柯達獲將生產的原料藥之一,在中國共有6個原料藥生產批號。工信部數據顯示,中國今年第一季度的硫酸羥氯喹的出口量,就超過了2019年的全年水平。
擁有硫酸羥氯喹批件的福安藥業集團(300194.SZ),從7月28日到8月4日,股價漲了19.8%,市值達到75.9億元。
儘管中國原料藥企短期內不必擔憂會被替代,然而,上述業內人士提醒到,“美國化工產業的技術、生產能力、產品控制能力擺在那,如果不考慮成本問題,想要一夜之間大幅轉型、擺脱製藥業對中國、印度的依賴,是存在這個可能的。”
中國的原料藥企業歷史上有過黑歷史,比如此前有化工企業無GMP,憑掛靠藥企來生產、銷售原料藥等亂象。“既然是全球產業的重要一環,就應從技術、品控上做的更加不可替代、無懈可擊。”上述業內人士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