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難被簡單歸結於“韭菜割鐮刀”的惡搞式劇情，而是美國金融秩序危機的端倪浮現。
文|關不羽
華爾街不缺戲劇化的事件，卻很少被戲劇化地描述。金融白領們寧可顯得乏味無趣，也不願意成為娛樂大眾的題材。
但這次他們“翻車”了。因為一場前所未有的“世紀逼空大戰”。
當散户抱團“起義”遇上華爾街
整個劇情似乎可以分為兩集。第一集主題是“散户史詩級抱團鬥專業做空機構”。
情節説來複雜，可以簡單概括為：
垃圾股“遊戲驛站”（GME.NYSE）本來離退市僅一步之遙，後來遇上“白馬騎士”，但依舊被空頭做空。2020年10月16日，該公司空倉比例已超過流通股數，本來敲“棺材釘”的聲音都能聽得到了。
按照華爾街的正常劇本，這故事很快就會結束——遊戲驛站退市重組，空頭賺錢走人。圍繞遊戲驛站的多空博弈完全是“富豪企業家VS金融巨頭”的神仙打架，都是正常劇本。
沒想到的是，半路殺出了程咬金——大波散户拿着“釘耙”殺入，要和金融大鱷鬥一番。
這羣散户來自意為“華爾街賭場”的社區WSB，幾百萬用户主要是年輕人，很多都是遊戲宅男和投資賭徒的跨界玩家。
WSB盛行的“投資理念”是YOLO主義（You onlylive once，即只活一次，不要白活），鄙視技術、蔑視理性，投資跟着感覺走，下場就“梭哈”——就是把投資當遊戲的現實版過把癮。
他們爆買“遊戲驛站”，也被很多人説成“美國散户圍剿‘華爾街之狼’”。1月13日，行情正式啓動。連續兩個交易日內，遊戲驛站分別上漲57.39%和27.10%，至14日收盤達到39.91美元。這被不少人説成“韭菜反割了鐮刀”。
散户逼得空頭潰敗，成了美國股市百年來罕見的異常事態。一時間，背後的因由也引發各界解讀。
到了這兩天，劇情更新到了第二集。第二集的主題是“華爾街瘋狂反攻”。
反攻方式很簡單粗暴：最新消息，華爾街把服務器關掉、網線拔掉、不讓開倉——幾家美國大型券商已經關閉了對GME、AMC等股票的交易，禁止買入，只准賣出。
反撲之下，出現奇景：28日晚間，美股開盤後，遊戲驛站的股價一度暴跌24%，隨後迅猛拉昇，期間多次觸發熔斷，最高漲到483美元/股，漲幅高達40%，接着又快速跳水，盤中一度跌超67%，多空博弈相當劇烈。
要知道，年初至今，遊戲驛站和電影院線AMC股價累計漲幅分別為1113.38%和312.74%。
▲遊戲驛站股價上漲VS下跌截圖。
華爾街使出這些招數後，一時間對華爾街的指責鋪天蓋地。散户們憤怒地表示，限制開倉簡直是強盜邏輯，“他們可以隨時改變規則，他們不會輸。”
美國著名零佣金券商Robinhood（羅賓漢）因此遭到集體訴訟。民主和共和兩黨的國會議員均對羅賓漢限制交易的決定發起指責。
眾議院銀行服務委員會成員，民主黨議員拉希達·特萊（Rashida Tlaib）稱，羅賓漢的操作“超越荒謬”，並要求就其“操縱市場”行為召開聽證會。
也就是説，美國政府也攪合了進來。
▲視頻截圖。
華爾街遭遇了底層杯葛，是因失去了大眾信賴
乍看起來，“玩不過就掀桌子”的華爾街，反攻的確取得了肉眼可見的效果。這也是一次炫“權力肌肉”：華爾街依舊佔有主動權。
但這次標誌性事件，對華爾街造成的打擊是實實在在的——金融精英在一片亂拳中鼻青臉腫，只能哀嘆對手“搞了偷襲”。
這不僅是數百億美元的金錢損失，更是華爾街精英多年來塑造的高端形象的破滅，乃至整個遊戲規則都受到了質疑。
在此事出現後，美國證券監管部門幾乎束手無策。
直到1月27日，高層才紛紛表態。納斯達克交易所首席執行官當日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我們會監控社交媒體上的言論，如果發現言論與股票的異常表現相關，就會暫停股票交易。”美國白宮新聞發言人普薩基也表示，拜登團隊“正在關注”遊戲驛站的情況。
更致命的，是以“華爾街賭場”為代表的散户，就此站上了舞台的中心，爭取到了頂級精英的支持。
新晉世界首富馬斯克等重量級人物紛紛站台力挺WSB，不少“富豪”也一擲千金加入了多頭大軍。
即便這次華爾街摁住了遊戲驛站的瘋狂漲勢，他們恐怕也不知道這股風氣會蔓延到什麼程度——“遊戲驛站”一戰，可讓散户賭徒們增加了籌碼和自信。誰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這種顛覆性，才稱得上是一場“叛亂”——美國的金融秩序遭到重創。
很多自媒體把此事稱為“韭菜戰鐮刀”，這其實並不確切。
因為中國股市常態化的“散户VS機構”並不適用於美國，多年來美國股市都是機構的戰場，散户從來都不是遊戲的主要玩家。這是美國金融界引以為傲的成熟模式，是種自上而下分配經濟紅利的金融秩序，這種秩序建立在草根投資者對金融精英的信賴基礎之上。
散户委託機構理財是合作關係，本沒有“韭菜和鐮刀”的對立。
但華爾街的傲慢讓他們忽視了，這套秩序的信賴基礎已經被瓦解了。長期以來的經濟和貨幣政策是對金融產業的拔苗助長，再加上意識形態因素，華爾街早就成了美國社會仇恨值最高的利益集團。
失去大眾信賴的華爾街，遭遇來自底層的杯葛，只是時間問題。
▲《新京報》報道截圖。
這是美國金融秩序危機而非“韭菜割鐮刀”式劇情
表面看，這次破天荒的景象來得讓人出其不意，可實質上，這並非偶然。
這跟美國此前“大撒錢”的溢出效應不無關係——貨幣大量湧入社會底層手中，成了分散的熱錢。對遊勇式的“華爾街賭徒”來説，這些“躺賺”來的錢給他們提供了彈藥，只欠一點“信息激素”觸發，就能引發海嘯。
“遊戲驛站”的多空之戰，就起到了這樣的觸發作用，分散的熱錢在互聯網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下，成了鋪天蓋地的“蝗羣”來襲。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美國政府的財政和貨幣政策長期引導大量資金進入金融市場，讓金融資本一面大賺特賺，引發社會其他階層的不滿；另一面金融資本又不斷降低門檻吸引社會資金進場。
諸如0佣金的無門檻設置，使得散户的入場成本低到忽略不計，再輔以各種金融衍生產品層出不窮推高了槓桿率，為非理性、高風險的瘋狂投資打開了大門。
底層人士只需要幾千美元就可以參與十倍甚至更多的遊戲，美國金融市場終於成了瘋狂賭徒的樂園。“華爾街賭徒”們拉高股價逼迫空頭回購、“只買不賣、永不投降”的粗暴做法，終於讓看似精緻複雜的金融遊戲，暴露了脆弱的底色。
某種程度上，這是美國政界長期以來的政策通過畸形繁榮的金融體系，播下了危機的種子，在一場猝不及防的疫情衝擊之下，終於開出了顛覆性的“惡之花”。
就眼下看，雖然華爾街反攻得手，前幾天的散户股票和期權盈利吐出，似乎讓先前做空的機構出了一口氣。
但這場華爾街下場更改規則的行為，意味着這些券商不再是中立的市場維護者，而成了華爾街機構利益的看門狗。
他們也因此遭到了廣泛批評。加州民主黨眾議員Ro Khanna就表示，“散户被禁止購買這些股票而對沖基金卻沒有交易限制，華爾街沒有投資於未來的技術以幫助美國贏得21世紀，而是傾注數十億美元做空一隻股票，以壓垮這家公司，讓工人失業，這個國家的未來取決於人們可以平等和自由的進入經濟的每一個部門。”
在這場多空大戰裏，一沒有針對金融市場的襲擊或黑客行為，二沒有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或法院的指令，三沒有預先公佈交易規則，僅僅因為散户聯合逼空華爾街，券商就直接下場干涉證券交易，這對規則的破壞屬於底線下移，也必然會激起強烈的反彈。
最新消息顯示，處於風口浪尖的券商Robinhood解除平台限制，前FaceBook的副總裁、億萬富豪查馬斯·帕裏哈皮蒂亞力挺散户對抗對沖基金。可以預見，這場大戰仍未結束。
到頭來，這很難被簡單歸結於“韭菜割鐮刀”的惡搞式劇情，而是美國金融秩序危機的端倪浮現。
□關不羽（媒體人）
編輯：丁慧 實習生：潘宇潔 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