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黃小芳
資本市場對B站的寵愛，已經不能用“偏心”來形容了。
2021年Q1，B站經調整後的淨虧損為6.65億元，但對這個號稱擁有年輕人的網站，投資人總是無限包容。財報發佈的當天，B站股價下跌超6%，但很快又反彈上漲超10%。
剛過去的一年，B站市值漲了5倍多，一度超過400億美元。即便是在股市震盪期， B站仍是關注焦點，人們熱衷於談論這家獨角獸的市值和商業版圖。
拋開浮華的一切迴歸本質，B站最有價值的依然是社區。彈幕則在其中舉足輕重，充當晴雨表，是B站社區氛圍好壞最直接的體現。
甚至，彈幕本身就是B站最重要的屬性。是年輕人初識B站最直接的符號，也是B站區別於其他視頻網站的根本。某種意義上，是彈幕將B站推到現在的位置。
就像陳睿在B站十週年大會演講中所講的那樣，彈幕的存在讓B站由一個單向的視頻播放的平台，變成雙向的情感連接的平台。“正所謂無彈幕不B站。”
不過彈幕也在發生流變。全民造梗、二次創作曾經是B站彈幕最鮮明的標籤，現在無聊、重複、充滿戾氣卻困惑着大家。甚至從B站的官方態度也能看出，他們對彈幕的管理焦慮，一直都存在。
01
關彈幕保平安
大學生陳路的快樂被阻擊了，喜歡開彈幕看視頻的他，一度被一些ky彈幕搞得厭煩，甚至噁心。
ky取自日語“不會讀空氣”的首字母，也就是沒有眼色、破壞氣氛的意思。比如，當他看一隻正在打針的貓，就有人一直刷“嗚嗚艾倫”，這是番劇《進擊的巨人》裏面的梗，但這個視頻內容和這部番劇無關，這種抖機靈的重複讓他很心煩。
為了精準屏蔽掉一些重複的、無意義的、玩爛梗的彈幕，不懂編程的他，自學了正則表達式。看到一個就屏蔽一個，目前陳路的彈幕設置裏已經有50多條正則表達。但他也表示，即使這樣費勁也只能屏蔽大多數，“寫錯別字的，你拿他沒辦法。”
不過，並不是所有用户都願意費勁學敲代碼，大部分人選擇“關彈幕，保平安”。
知乎上，吐槽B站彈幕的問答有很多，其中“是哪一個瞬間讓你選擇關閉了B站的彈幕？”問題下，一共有3000多個回答。總結下來，人們認為如今B站的彈幕充斥着無意義的重複、打卡、引戰、黃腔與戾氣等。
隨着B站彈幕的生態的變差，它還演變出一個詞——pxj，它具體指什麼沒有人能説清，彈幕涉及刷爛梗、開黃腔、説髒話、雙標等內容的人都可以被稱作pxj。唯一能確定的是，它是一頂令人討厭的帽子，不喜歡誰就可以給誰戴，是用來掐架的利器。
除此之外，B站新老用户之間的矛盾在彈幕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比如一些經典視頻裏，你已經很難看到早期的彈幕，新用户佔了上風，“考古”“合影”等彈幕刷滿屏幕，有人不滿這無腦跟風，發彈幕提醒，但就像一滴水，很快被蒸發在熊熊大火。
或許是為了反映B站社區的共鳴。從2017年起，B站每年都會盤點年度彈幕。2017年的年度彈幕為“囍”，總共出現了約22萬次，2018年的年度彈幕為“真實”，總共出現約48萬次，而到了2019年，流行於飯圈的縮寫“AWSL”成為年度彈幕，總共出現約330萬次，2020年的年度彈幕“爺青回”則出現了約542萬次。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數據也是彈幕逐漸高度同質化的體現。相比早期彈幕的百花齊放，如今的彈幕則更像一個“復讀機”。
彈幕作為視頻的補充，有營養的彈幕會增加視頻的價值，進而增加用户粘性。反之則會影響觀看體驗，這種情況下，B站的效果會被大打折扣。假如比版權數量，B站是拼不過優愛騰的。
02
彈幕的魅力來自民間智慧
一個冷知識，早期作為A站後花園存在的B站，以往的引流，並不只是因為A站的宕機，也有通過彈幕完成的。
2010年3月，A站用户上傳的“午夜虐貓行動”視頻引起A站會員的憤怒，他們通過大量刷彈幕霸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B站早期的用户混在其中，他們一起刷着“大陸最好的彈幕站bilibili.us”以及“大陸噴子最多的彈幕站acfun.cn”的彈幕。這件事導致了大量會員流向B站。
B站成立的頭4年一直限制會員的數量，只在特定日期開放註冊。通過人口相傳的傳統方式，B站積累了一批二次元受眾，後者通過豐沛的創造激情又不斷創造出新內容，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這個過程奠定了B站社區文化的基調。
彼時的B站是一個小眾而自得其樂的圈子。興趣愛好一致的用户共同創造了B站早期二次元氛圍濃厚的文化。2010年8月，22和33當選站娘，B站站曲也在這個時期形成，最初的社區文化信仰基本成型。
B站早期還誕生了至今仍被封神的彈幕藝術，包括彈幕牆和高級彈幕以及彈幕遊戲。
以彈幕牆舉例，在B站名字起源炮姐視頻中，5分鐘的視頻擠滿了136萬條彈幕，也就説，一秒鐘大概有4500多條彈幕飄過，這種密度構成了非常壯觀的彈幕牆，對於核心用户來説，咆哮的彈幕是所有參與者的狂歡。
高級彈幕則可以隨意調整彈幕的大小、顏色、運動方向等，進而實現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形成各種畫面。在彈幕動畫《bad Apple》的MV裏，就做到彈幕和視頻合二為一。
這些神作的背後是一羣對彈幕文化痴迷的人，他們被稱為“彈幕職人”。彈幕職人趙華告訴「新芒daybreak」，“彈幕藝術是整個彈幕文化歷程中最閃耀的一顆星，首次突破視頻的限制，真正做到了‘彈幕即視頻’，在國內彈幕網站彈幕文化上還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的。當時很多人就是從各種彈幕視頻裏瞭解到的彈幕文化。”
不過製作藝術彈幕需要消耗大量的時間，彈幕藝術作為彈幕文化中最小眾的部分，其從業人員也隨着彈幕文化的沒落而流失。和彈幕文化相關的藍白彈幕大賽也只舉辦了3期。趙華表示早期的彈幕大神有的已經“失蹤”，自己現在也不會做藝術彈幕了。
彈幕的種類也在最初4年基本成型，比如，高能彈幕（出現在關鍵情節前的預警提示），野生字幕彈幕（生肉視頻的翻譯字幕），計數彈幕（多出現在鬼畜區和遊戲區，負責記錄台詞、動作等重複次數），科普彈幕，空耳彈幕（所有語言都詮釋為不標準普通話的一種表達）等。
除了小眾，這個時期的B站文化還有一個叛逆的標籤。為了諷刺當時的審查制度，B站序號AV1的視頻就是《綠壩綠壩★河蟹你全家!》（現已刪除）。在當時的氛圍下，任何人都可能成為B站鬼畜區惡搞的對象，配音演員葛平、韓國人崔成國、希特勒等均成為鬼畜明星。
“娛樂至上、拒絕沉重、拒絕站隊，成了彈幕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在彈幕中，很難找到抒發歷史使命感的語言，也很少有人憂國憂民。”是《紐約時報》對當時B站彈幕文化的評價。
打破孤獨是很多人入坑彈幕視頻的一個原因。彈幕作為一種即時的、可視性很強的評論工具，讓觀看視頻的人找到了一種社羣的共鳴。在B站，視頻+彈幕才是一個典型作品該有的元素，這些經典彈幕與視頻相互成就，共同組成了B站獨特的社區文化。
03
流變和衝突
作為社區的管理者，陳睿明白用户的數量會直接影響社區的體驗。
他曾在2015年的演講中提到，無論是是情感上還是公司經營上，都希望B站的用户越來越多，“但問題是，我們也希望用户都擁有一個很好的體驗。當人數過多時，我們不確定還能不能達到這種體驗，所以只能選擇讓一部分人特別滿意。”
彈幕作為社區人羣的產物，其流變和社區人羣的變化有着極大的關係。B站用户的裂變有兩個關鍵節點。
2014年，作為B站早期的投資人陳睿正式加入B站，那一年視頻網站的版權之戰正酣，早期靠視頻搬運起家的B站處境尷尬，當年12月，包括愛奇藝、鬥魚等在內的9家視頻網站起訴B站侵權。
外部的環境很快波及到B站的管理，UID前兩千萬的李欣回憶説，自己最初註冊B站就是因為想看《博物館奇妙夜》，“當時別的網站沒有的影視劇，在B站都可以找到。但好像在2014年左右，一夜之間，這些資源全部都沒有了，真的是一夜之間。”
多年後，A站徹底掉隊，陳睿在接受晚點LatePost採訪時表示，在和A站的競爭中，合法化、正版化、商業化是B站做的正確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一來B站就去申請相關的資質和證照；如果不是我們2014年就佈局版權和遊戲發行，我們活不到現在。”
不過，凡事都有兩面，這次大規模的下架，除了造成部分用户和up主與B站之間的衝突，另一方面就是對B站的彈幕文化造成了一次衝擊。和被下架的搬運視頻一起消失的是早期最具B站原生氣質的彈幕。
另一方面，2013年5月，B站全面開放會員註冊，會員數猛增，此前沒有被主流媒體報道過的B站也開始走入大眾視野，2014年，B站因為獨特的彈幕文化被關注，A站B站的特色彈幕成為所有視頻網站的標配。
很快，B站在2015年1月完成了A輪融資，這些資本動作也為B站進一步增加了曝光率。這年5月，B站會員答題制度改版，100道改為50道，並且可以選自己擅長的題答。簡單來説，就是註冊變簡單了。
圈子門檻的降低為B站帶來了新用户，也降低了彈幕整體的發言水平，畢竟只有正式會員才能發彈幕，這種設定在最開始保證了圈子的純潔性，不過隨着其難度的降低，用户篩選功能就減弱了。
第二個時間節點則是2018年，這一年B站登陸納斯達克成為一家上市公司。這期間，創始人陳睿的思想也發生了明顯的改變。
2016年B站因為貼片廣告被用户聲討，陳睿在致歉信裏稱，“B站可能會倒閉，但永遠不會變質。”而2019年的採訪中，他信奉的是要想不死就必須做大。“小國寡民是開心，但你是世外桃源也會被堅船利炮幹掉。”
和做大相關的就是B站一些列的“出圈”營銷活動。比如《後浪》、《跨年晚會》等。這個視頻網站還在去年發射了一顆同名衞星，這與業務毫無相關，但足夠吸引眼球。
通過一系列的營銷活動，B站擴大了自己的用户圈層，其月活也飛速增加。2018年7月，B站月活用户為9800萬，截至到2021年3月31日，B站月活用户達2.23億。也就是説不到3年的時間，就增長了約2.3倍。
今年2月，B站破圈後的第一次新老用户之間的矛盾正式誕生。起因則是動畫區頭部UP主LexBurner在一次直播中炮轟新番《無職轉生》。該番劇內容本身的爭議性以及UP主的過激言論共同激化了一場互撕大戰，讓B站登上各個社交媒體的熱搜。B站也因此開展為期一個月的專項整治行動。
B站的處理辦法是各大五十大板，封停了UP主的賬號，下架了番劇。看似公平，但效果並不理想，不少人指責B站在此過程用詞傲慢，以及處理辦法簡單粗暴。
04
B站的彈幕管理焦慮
2017年2月，B站的會員註冊恢復為100題。目前的前50道必選題裏，直接或間接涉及彈幕禮儀的達40多道，可見其對彈幕規範的重視。
為了傳播彈幕禮儀，B站將其文本鏈接置入發彈幕的輸入框裏。文本顯示，禁止內容多達14項，包括劇透、過度跟風、無意義的口號等，B站形象代表炮姐的專屬應援句：”你指尖躍動的電光，是我此生不滅的信仰”禁止在無關視頻中出現。
由此可見，官方對彈幕的管理措施是很嚴厲的。然而現實執行層面，刷梗、跟風等依然普遍存在，無法禁止。
甚至會員註冊的50道題，普通人大概率是不可能答錯的，即便答錯也可以重來。並且100道題，只需答對60道就可以成為正式會員。
簡言之，成為B站會員沒有想象中困難，維護社區氛圍的重擔就只能落在彈幕管理上了。
相比愛優騰，B站的彈幕設置是最複雜的。用户不僅可以屏蔽關鍵詞、還可以屏蔽其他用户的發言，以及有一定技術門檻的、但屏蔽更精準的正則表達。除此之外，B站推出一些列名為“彈幕陽光計劃”的措施。用户對彈幕可以進行舉報、撤回、申請保護等操作。
除了系統的自動識別之外，B站還發明瞭一套完備的舉報體系。
用户舉報彈幕後，由風紀委員會投票判決舉報案例是否違規，違規者將按照小黑屋處罰條例被實施封禁或封停。風紀委員的等級要求並不高，會員等級大於等於4，並且90天內無違規就可以申請成為風紀委員，申請通過後有效期為30天。
參與的眾裁人數一般在500多人，大部分被舉報言論被按違規處理刪除，但到底是否應該刪除依然存在爭議。比如，一條錯誤的科普就會被舉報，並有44人建議封禁賬號。
此外，B站彈幕的另一部分的管理權在up主，後者可以選擇刪除或保護彈幕，如果用户想發高級彈幕也需要up主同意。不過，正如風紀委員會制度一樣，所有的個人行為都帶着自我偏好，並且，為了增加自己視頻的權重，up主們一般很少刪除彈幕。
B站在去年簡化了彈幕點贊和舉報功能，一觸任意彈幕就會出現點贊或舉報的選項。但部分用户吐槽此功能極容易誤碰，進而影響觀看體驗。目前已經有人在B站上撰寫如何關閉該功能的帖子。
這些措施讓B站對自己的彈幕足夠放心了嗎？好像並沒有。
以往的拜年紀都是B站彈幕文化的一次狂歡。但2021年的拜年紀，很多用户卻察覺到B站彈幕的異樣，比如延遲、被吞、高度重複等。他們因此懷疑B站用機器生成的假彈幕代替真彈幕，理由則是臨近春節前“無職轉生事件”讓B站進入輿論旋渦。
另一方面，當一個社區的氛圍變差，社區文化的對外輸出就變得困難。如今B站上的梗文化大多來自外部輸入，比如“淡黃的長裙”來自愛奇藝綜藝《青春有你》、“多人運動”出自微博羅志祥熱點、“潘嘎之交”則來自快手、抖音的電商直播。
換言之，B站的彈幕熱詞，由此前的內生輸出狀態，變得需要進口，從自由發展到計劃管控，B站的彈幕文化才走過12年。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路、趙華、李欣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