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黑色星期五”,因為居高不下的通脹,美國消費者沒有迎來滿意的折扣力度。
根據安聯研究公司的數據,玩具、服裝、電器、電視等商品的平均價格較去年同比提高了5%至17%。
相比這些,美國人今年更想要的聖誕禮物,可能是一件不需要花錢就該拿到的東西。
《華盛頓郵報》專欄作者尤金·羅賓遜最近撰文,“假期季剛剛開始,我就已經想好了,這個聖誕節我想要的是充分且公平的選舉權。”
羅賓遜特別強調,這件“禮物”,是剛需。只是按照常人的理解,禮物應該是錦上添花,什麼時候變成了雪中送炭?
▲ 網友諷刺,投票的作用就像“空想和祈禱”
願望背後,是選舉已經無法代表民意的現實。美國的社交媒體上,“投票”這個詞,正在與“無用”共現。
美國選舉與民意的距離,已然走遠。
“一人一票”是美國自詡的政治平等基礎,但是這在美國民權律師切斯·馬達爾看來,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
眼下美國州長選舉正在進行,幾個過往的選舉數據,又開始被美國人熱議:
根據美聯社統計,美國曆史上的總統競選,出現過5次輸了普選、贏了選舉的情形。上一次是在2016年,特朗普在普選中輸掉了280萬票,但是結果,大家都知道。
問題出在“一票”是否“一值”上。在美國,選舉計數的依據不是人頭,是選區。按區算票、贏者通吃,這就給“以少勝多”留出了空間。
放到州一級,選區十年一劃,套路就更多了。只要劃得精,票少也能贏。這個“套路”,伴隨着地方選舉的展開,最近在谷歌的搜索熱度又衝上了峯值,露出了真容——“傑利蠑螈”(Gerrymander)。
▲ 近十年來,幾乎每年的十、十一月左右“傑利蠑螈”的搜索熱度都會衝上峯值,這正是美國地方選舉的時候
“傑利蠑螈”説的正是不公正劃分選區的現象。這個詞的意思類似田忌賽馬。馬匹的順序怎麼排,是個技術活兒。
假設支持紅組的有6人,支持黑組的有9人,從紙面實力上看,紅組必敗無疑。但紅組並不是沒有贏的可能:
將持不同意見的人集中起來,再將持相同意見的人打散,只要能做到在更多的區域內有優勢,就能笑到最後。
▲ A中紅組全敗,B中紅組贏得一個區,C中紅組贏得兩個區
放到美國的語境,兩黨已然都是劃分選區的好手。現實,往往比模型還扭曲。
譚主聯合專業機構,篩選了與“傑利蠑螈”相關的報道,挑選出被提及最多的幾個州,其中得克薩斯州排名第一。
得州一直是共和黨劃分選區的傑作。憑藉高超複雜的選區拆分,共和黨長期把持州長位置。自1994年以來,民主黨人就沒有在得州的州長選舉中獲勝過。
為了拿到州議會控制權,得州共和黨也下了功夫。具體的方法,是把民主黨的鐵票區進行重新劃分,最複雜的拆分,當屬得州首府奧斯汀市所在的特拉維斯縣。
圖上的黑框就是特拉維斯縣的範圍,這個縣原本民主黨的支持者遠多於共和黨,為了稀釋民意,這個縣,竟被拆分進了10、17、21、25、35五個選區中。結果是,只有一個選區民主黨佔優勢。
0:5的民意,硬生生變成了4:1。
直到現在,共和黨依然在用相似的方法鞏固自己的優勢。比如它今年剛剛發佈的得州選區新地圖,其中的第6區,通過向東南延伸近一倍的面積,共和黨的贏面就能從3個百分點增加到20個百分點。
▲ 得州現在的選區地圖(左)與共和黨人於9月公佈的未來十年的擬議地圖(右)
只要能贏得選舉,政客們劃分選區已經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一些州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傑利蠑螈”與種族問題捆綁。
上一屆的選區劃分中,同樣是“傑利蠑螈”熱門的北卡羅來納州,生出來了一個怪東西。
▲ 北卡羅來納州的選區地圖
看到狹長到像一條蛇的第12選區了嗎?這樣奇特的劃分,是想方設法將三個黑人聚集的城市歸在一起。把黑人劃到同一個選區,就能削弱他們與其他選民形成聯盟的機會,進而稀釋他們“一人一票”的權利。
但是因為“種族歧視”,這個方案最後被美國最高法院認定為違憲。不過這個錯,北卡羅來納州的政客們,只認不改。
到了今年,相似的劇本依舊在上演。前不久,北卡羅來納州兩院負責選區劃分的委員會又被民間團體告了——根據起訴狀,正在進行的選區地圖繪製,可能對黑人的代表權產生“破壞性影響”。
只要能贏,遮羞布都可以不要了。
劃分選區、等比例代表的初衷,已經淪為放置選民的遊戲——政客們利用選舉制度,通過技術來實現選票的最大化,這使得選舉產生的“大部分”不再能代表真正的大部分。
當選舉變成了技術活,也就意味着它與民意越來越遠。
沸騰的民怨中,有不少質疑選區劃分的聲音,《世界人口評論》甚至評選出了美國今年“傑利蠑螈”最嚴重的10個州以示警醒。
諷刺的是,根據人口規模給各州分配固定數量的選票,劃分選區這種方式的初心,是保護少數人的聲音。在最初的設計中,它能讓選舉更為科學。
如今的“傑利蠑螈”能夠呈現出如此成熟的形態,正是這近4個世紀以來的沉澱。只是隨着技術的進步,選區劃分的“科學”,孕育出了選舉的“弗蘭肯斯坦”。所謂民主,正一步步走向反面。
1788年,美國憲法完成批准程序,就在第一次國會選舉期間,“傑利蠑螈”便出現了。
根據憲法,彼時各州需要着手建立國會選區。在弗吉尼亞州,帕特里克·亨利是這裏最有權力的議員,“國父”喬治·華盛頓是這麼描述的:亨利只需要張張口,法律就能成立。
借力牟利,為的就是阻撓死對頭。在劃分選區的過程中,亨利故意將聯邦黨人麥迪遜的家鄉放在8個都有反聯邦黨人傾向的縣中間。許多美國的歷史學家認為,這是“傑利蠑螈”的首次亮相。
而最具代表性的“傑利蠑螈”,發生在不久後的馬薩諸塞州,時任州長名為埃爾布里奇·傑利(Elbridge Gerry)。
▲ 時任馬薩諸塞州州長傑利劃分的選區地圖
傑利同亨利一樣,都不滿意當時的選舉制度。
在他的政治生涯早期,傑利曾在馬薩諸塞州的立法機構任職。1801年,傑利棄法從政,開始代表民主共和黨競選州長。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直到1810年,已經三次落選、年近七旬的傑利才翻身當選。
上任後的傑利立刻革除了州政府內的所有聯邦黨人。只是這口惡氣還沒出盡。1812年初,民主共和黨拿下州議會,全州行政、立法大權盡由傑利及其所在的政黨包攬。為了更進一步,確保能在4月的參議院選舉中獲勝,傑利開始在劃選區上打主意。
1812年,傑利簽署了一項重新劃分選區的法案,將支持民主共和黨的選民打散到多個選區,而將支持聯邦黨的選民集中到少數幾個選區,如此一來,民主共和黨雖然只獲得了大約49%的選票,但他們拿下了73%的州議會席位。
他劃出的選區扭曲得貌似西方神話中的蠑螈(salamander)。後來,這種把選區劃分得奇形怪狀的技術就被戲稱為了“傑利蠑螈”(Gerrymander)。這個臭名,沿用至今。
▲ “傑利蠑螈”
而後“傑利蠑螈”成了一個普遍現象,隨着技術的進步和大數據的出現,選區劃分已經從一門“藝術”演變為一門科學。
政客掌握的選民住址和偏好等信息更加詳細,再加上數據分析技術愈發先進,集中和分散選票變得更為精準,政客們現在劃分選區時需要的已經不是製圖師了,而是分析顧問。
《大西洋月刊》甚至用“技術軍備競賽”來描述這種怪象。根據披露,一個成熟的團隊需要幾十個高知名度的收費顧問、律師大軍、海量投票數據、先進的軟件和一兩台超級計算機。
地理上的劃選區只是技術化選舉的冰山一角。在互聯網時代,“傑利蠑螈”也生髮出了新形態。
根據《自然》上刊登的一項研究,通過人為安排選民之間的社交聯繫,他們獲取信息的網絡可以被重新構建,這樣就能改變個人對羣體偏好的認知,而這種誤導最終甚至可能扭轉整個選情。這個過程,叫作“信息的傑利蠑螈”。
在“信息的傑利蠑螈”裏,劃分選區不再重要,關鍵是影響選民之間的社交網絡。
就像上圖,10人支持橙營,8人支持藍營。當社交網絡在隨機分佈時,8人通過聯繫人的偏好正確推斷出橙營佔上風,8人認為兩者持平,只有2人會誤認為藍營更受歡迎。而在“信息的傑利蠑螈”中,網絡結構能刻意扭曲投票人對其他人偏好的判斷,三分之二的投票人誤認為藍營更受歡迎。
“傑利蠑螈”的形態不斷演變,美國的選舉與民意拉得越來越遠。“弗蘭肯斯坦”的預言在現實中不斷上演,偏航的技術變成了反噬自身的怪物。
評價這樣的選舉,盧梭有句話,現在也很合適:
“公民們只有選舉國會議員的時候才是主人,而一旦選舉結束,他們就成為奴隸了。”
歷史悠久,影響廣泛,美國人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傑利蠑螈”。
▲ 選舉權是個好東西,但如果以目前的形式放任“傑利蠑螈”,投票就毫無用處!
事實上,“傑利蠑螈”是公認的選舉腫瘤。美聯社今年3月的民調顯示,超過2/3的民眾將問題程度描述為“嚴重”,這個比例甚至明顯高於少數羣體投票權受壓制的問題。
積弊之深,可見一斑。
政客們也想過改變。有專門立法規定,因為得克薩斯州不公正劃分選區的劣跡,它的選區地圖變動需要經由司法部門預先批准。
蹊蹺之處就在這裏,2013年,最高法院決定卸下這層約束,理由是“我們的國家已經變好了”。之後,護欄再次被削弱了一層——最高法院決定不再受理因政黨而引起的“傑利蠑螈”爭端。
兩黨都在詬病“傑利蠑螈”,為何護欄卻是一步步失效?
司法部門有法理邏輯的解釋。但從另一重視角來看,長期擔任加利福尼亞州民主黨國會議員的艾倫·洛文塔爾揭開了遮羞布:“雖然這種做法一直不受歡迎並受到廣泛譴責,但政客們經不住保護自己的權力地位和擴大影響力的誘惑,他們無法放棄。”
畢竟,美國兩黨都在從“傑利蠑螈”獲益。
有着種族“傑利蠑螈”掌舵人之稱的托馬斯·霍費勒毫不避諱其中的利益關係,在他眼裏,“重新劃分選區是共和黨能夠做的最有利可圖的投資生意之一。”在上一屆選區劃分之前,州級領導人競選委員會啓動了一項價值3000萬美元的戰略,背後有着雷諾美國、阿爾特里亞和沃爾瑪等多家大公司的傾囊相助。
利益,民主黨人也捨不得。為了解決“傑利蠑螈”的問題,有議員曾在州議會中提起過立法——根據設想,該州應該建立一個獨立於兩黨的委員會。但是推進提案的過程中,民主黨人為了“保住權力”,不斷掣肘。
既然都能獲益,那就繼續向前。並且,還要大張旗鼓。
2016年,民主黨專門成立了全國民主黨選區劃分委員會(NDRC)。第二年,共和黨也成立了與之抗衡的全國共和黨選區劃分基金會(NRRT)。
兩邊的組織者,要麼是前總統,要麼是前國務卿,地位不可謂不高。兩邊,也都高高舉起了捍衞民主的大旗。
注意,二者中,是民主黨先在選區上“下功夫”。原因,無非是不甘落後。畢竟,共和黨在“傑利蠑螈”上佔的便宜更多。
在2010年的選舉中,共和黨獲得了對25個州議會和29個州長職位的完全控制,並且控制了幾乎所有主要的搖擺州,其負責重新劃分選區的數量是民主黨的4倍,這使得共和黨在之後的十年中鎖定了權力。
民主黨的心態難免複雜起來。知道局面不利,成立了選區劃分委員會,但如果能讓這個這個不利於自己的現象消失,也不是不行。
2019年,民主黨控制的眾議院以高票通過一項法案,要求禁止“傑利蠑螈”,由各州創建獨立的選舉委員會,利用超政黨的方法來劃定國會選區。但該法案未在共和黨控制的參議院通過。
極化的政治帶來的,是美國民主的毒瘤已經無法修復。
反對,可能只是因為不能夠完全為我所用。無法反對,那就只能想着繼續用“傑利蠑螈”鑽美國民主的漏洞。
目前,新一輪選區地圖正在繪製中,它將影響美國選舉政治的下一個十年。已經確定了選區地圖的近20個州中,僅僅有三個州出現了勢均力敵的情況 。其他的州,選舉優勢都倒向了一黨。
根據普林斯頓大學對各州“傑利蠑螈”的評估,俄勒岡州新地圖的黨派公平性被定為了“不及格”。由於人口增長,俄勒岡州的席位多了1個,而其中藴藏的增量,民主黨在這次劃區中盡攬。
▲ 俄勒岡州現在的選區地圖(左)與民主黨人提出的未來十年的擬議地圖(右)
競爭性小了固然可以保住政客們的安全席位,但也會導致兩黨合作和妥協的機會減少,代表們會轉向意識形態的兩極,社會撕裂的種子就埋在這裏。
撥亂反正不成,政客們對自己的政黨而不是對選民更負責任,選舉陷入了與“傑利蠑螈”共生的關係,兩黨都吸附在這心知肚明的“惡”上,喝着毒奶。
螺旋向下的美國民主,只能在錯誤的道路上矇眼向前。
那些高喊正義口號的政客有時間可以回頭看看,真正的民意,被甩到了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