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戴維·皮林:GDP低估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嗎?

一直以來,GDP崇拜瀰漫在全球各國政客和經濟學家的腦海中,今年的一場疫情,又將各國GDP崇拜打回原形:股市熔斷、金融崩盤、經濟負增長。GDP這一衡量標準還能反映全球經濟的實際情況嗎?後疫情時代,我們該如何看待各國GDP的滑落?

英國《金融時報》非洲版主編、亞洲版原主編戴維·皮林(David Pilling)的著作《增長的錯覺》中文版,近日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本書認為,GDP已經不足以反映這個世界的發展程度,以及各國民眾的真實生活水平。觀察者網就相關話題對作者進行了採訪。

英國《金融時報》非洲版主編、亞洲版原主編戴維·皮林(David Pilling)

【採訪/觀察者網 張廣凱】

觀察者網:您在書中批評了對GDP增長的盲目崇拜,眼下的新冠疫情可以視為最新論據嗎?GDP世界第一的美國,為什麼反倒成了疫情面前最脆弱的國家?除了特朗普當局的政策失誤之外,貧富分化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皮林:的確,美國是全球GDP最高的國家,而且它對新冠危機的應對也確實混亂不堪。不過在我看來,即使是那些最堅定地支持用GDP來衡量經濟實力的人也不會認為,GDP所呈現的強大經濟就一定能保證正確應對疫情。(大家還應該看到,美國並不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從人均GDP來看,美國的65000美元明顯低於瑞士的83000美元,而瑞士的疫情應對就做得不錯。)

美國在危機面前的毫無章法有很多原因,比如特朗普政府對科學家和專業人士的不信任。不平等當然也是糟糕表現的原因之一,窮人更多的生活在擁擠、多代人混居的住房裏,而且往往從事一線工作,這都讓他們更容易暴露在感染的風險之中。在疫情之下,生病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問題,而且會導致更多人感染,基於支付能力的醫療體系不可能表現良好。

所以我的結論是,在其它條件相同的情況下,GDP更高的經濟體會擁有更多應對疫情的資源。但是GDP無法衡量政府在危機時期提供公共服務的能力和盡職程度。

觀察者網:很多人論證私人醫療優於公共醫療時,是否也犯了GDP崇拜的錯誤?疫情之後,全球需要大幅提高公共醫療體系的地位嗎?

皮林:當然,這是疫情帶給我們的教訓之一。如今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醫療都是私有化的,但是大多數行之有效的醫療干預,不管是清潔飲水還是疫苗,本質上都具有公共屬性。如果從GDP的口徑來看,美國的醫療產業十分臃腫,充斥着非必要支出,以及大量訴訟和保險費用。但從公共健康角度,美國醫療遠沒有這麼發達,要做的還有很多。

觀察者網:擁有龐大NHS系統(國家醫療服務體系)的英國,為何在應對新冠疫情時也顯得動作遲緩?您的書中提到,提高公共醫療對經濟的貢獻量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使其效率變低,這個問題應該如何解決?

皮林:英國的例子顯示出,人們在面對像新冠疫情這樣的危機時,會犯下多少錯誤。英國選擇了一條跟其它國家不同的應對之道。政府很晚才意識到,冠狀病毒的傳播跟流感是不同的,而且在判斷感染病例的增長速度時也犯了很多低級錯誤。這導致英國的封城令來得太晚了。有些給政府提供建議的科學家看上去也負有責任。然而必須指出,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個人的政客本能和意識形態信仰,也是阻礙政府作出正確反應的重要原因,他非常不情願為了公共健康去犧牲經濟增長。而且,除非到了絕對必要的時刻,他不願意限制民眾外出的自由,對於這一點我倒是多少有點贊同。實際上,英國的NHS表現得很好,只是問題後來出在了養老機構,導致了成千上萬的老人死亡。

專訪戴維·皮林:GDP低估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嗎?

戴維·皮林新著《增長的錯覺》,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觀察者網:金融業的瘋狂膨脹,是GDP崇拜帶來的最糟糕後果嗎?您書中給出一個數據説,英國銀行的總資產中,實際借給企業和個人從事生產活動的資產僅佔3%,是否意味着絕大多數金融活動對經濟發展貢獻不大?

皮林:是這樣的。銀行的職能是儲存貨幣和釋放資本,這是現代資本主義的必要組成部分。但是當它們進入投機領域的時候,問題就產生了,尤其是當它們對經濟體產生了系統性的重要影響,“大到不能倒”的時候。平時的利潤都被銀行拿走了,可是一旦出現危機,納税人還要掏錢為它們接盤,這進一步鼓勵了投機和過度的風險偏好。

所以我覺得你講的很對,如果銀行業本身被視為一個重要行業,就會造成巨大麻煩。銀行本來應該是服務於實體經濟的,一旦你認為銀行活動本身具有重要性,就是在危險的邊緣試探。銀行應當保持財務健康,並且足夠小,以免在其破產時導致整個大廈崩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我們在束縛銀行的雙手方面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步,但是我覺得恐怕還不夠。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又會見證一場由投機導致的銀行業危機。

觀察者網:像中國這樣龐大的國家,是否很難用GDP這樣的統一標準來衡量內部不同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一些相對落後的地區,由於經濟結構等原因,發展水平可能被低估了?現在中國人往往對自己的生活水平非常滿意,中國實際的經濟發展水平,比GDP體現出來的更高嗎?

皮林:我不認為這麼説有什麼證據,儘管中國確實很大,但是各省只要願意,完全有能力收集和處理GDP數據。在這一點上,中國跟其它國家沒有什麼不同。

其實我想説的是,GDP可能低估了世界很多地方的生活水平,尤其是科技發達的地區。例如,今天大部分中國人的口袋裏都裝着一台強大的計算機,也就是智能手機,而他們的祖輩們完全沒有享受過,因為當時智能手機還沒被髮明出來。正如我在書中指出的一樣,GDP在衡量諸如抗生素和高鐵這類創新帶來的貢獻時,往往無能為力。所以,那些能夠享受到這些科技進步的人們來説,他們“實際”的生活標準可能比官方數據呈現的更高,尤其是跟祖輩相比較的時候。

另一方面,GDP也未能體現出“負外部性”——糟糕的空氣質量、河流污染,以及生物多樣性的降低。從這一層面來説,儘管有些人沒有智能手機,仍然可能活得更好。這完全取決於你更珍視哪種生活。當然,也很少有人會覺得,空氣污染是一種生活質量的加成。

觀察者網:現在發達國家的人們經常説,應該把不平等、環境破壞等問題納入對經濟增長的評價,但這個標準對發展中國家是不是太高了呢?在國際政治實踐中,西方國家常常把環境保護等議題作為武器,用來壓制其它國家的發展,是否把經濟問題變成了政治問題?

皮林:某種程度上我可以理解這種觀點,但我覺得人們有時候強調過度了。的確,如今的富裕國家,以及正在變富的國家,都經歷過一段“骯髒”的產業階段。後來,他們通過製造業向服務業的轉型,並且將污染行業外包給貧窮國家,實現了本國的清潔。

一些貧窮國家,尤其是非洲國家,非常強調這一點。為什麼你們這些富國都曾經受益於重污染產業,卻要求我們放棄開採煤炭和石油?你們執迷於環保,是否只是為了“拆掉梯子”,讓我們永遠不得翻身?

但是你不能過於執着於這個角度。如今,正有越來越多的科技手段,可以讓貧窮國家跳過高污染階段走向繁榮。他們不僅可以這麼做,並且應該這麼做,因為通過應用現代科技,他們還獲得了對發達國家彎道超車的機會。

對於你的問題,並不存在一個現成的標準答案。但是我要強調一點,當我們討論諸如二氧化碳排放這類問題時,採用人均數據是非常重要的。從總量來看,印度是世界第五大碳排放國,但如果看看人均數據,印度人均碳排放只有1.7公噸,大概是中國(7.5公噸)的五分之一,美國(16.5公噸)的十分之一。想要進行公平的討論,這是個起碼的基礎。我在書中也提到,數字往往是無辜的,但你要謹慎地利用它們。

原標題:《專訪戴維·皮林:GDP低估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嗎?》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3042 字。

轉載請註明: 專訪戴維·皮林:GDP低估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嗎?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