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發現,傅園慧的表情包不過算是她洪荒之力的第一季。這個場下逗逼賣萌,場上實力非凡的姑娘又突破了自己。她和記者像對口相聲一樣問答採訪,甚至根本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拿沒拿到銅牌。
這或許是中國奧運史上第一個對自己的獎牌態度如此稀鬆的運動員。她成了新女神,一切惺惺作態的網紅和故作扭捏的綠茶在她面前都碎成了渣。在習慣了中國運動員必須揹負“為國爭光”的悲壯任務的背景下,她的可愛和大大咧咧近乎杵逆。
她真實、自我、毫無偽裝、所有回答都像是B站的彈幕,只談個體感受,棄絕一切宏大敍事,她只拆解,從不烘托。換句話説,她像個人。像個我們認識的,有喜怒哀樂,有肉身温度的人,如同一個剛剛參加完大學運動會的學妹。
我們得承認,民眾的審美期待確實變化了。互聯網的歷練加上主流觀眾羣的更新換代,新一代的體育迷無比認可這種有着明顯的個人主義取向的價值觀。如果她的舉動放到十年前,當所有觀眾都對金牌總數高低耿耿於懷的時候,你連拿沒拿到銅牌都不清楚,會是怎樣的後果呢?或許,彼時也不可能出現一個傅園慧。那還是一個努力建構悲壯的時代,以解構和自嘲為主的個體化美學系統完全沒有被接受的土壤。那時候,人們不把體育當做比賽,而是當做戰爭——沒有硝煙的戰爭,人們不是總習慣於這樣鏗鏘的比喻嗎?
中國職業運動員的人設構建,在數十年間經歷了極富戲劇性的轉變。
1984年,許海峯為中國隊拿下了第一塊奧運金牌。射擊是運動界的異類,它更看重穩定、耐心和技巧,而不是本格意義上的比拼肌肉和速度的“體育”。它有點像太極,有四兩撥千斤的可能,那次改寫中國奧運史的奪金,也成為了一次意涵微妙的隱喻。可想而知,許海峯得到了怎樣的擁戴,他變成了民族英雄。他的勝利幾乎意味着向世界宣佈,中國人民又一次站起來了——在可怖的浩劫結束之後,在生活逐漸正常化之後——人們用體育證明了這一切。
體育,被中國看作一種直觀而巧妙的國力象徵,職業競技者的後勤支持不可能在積貧積弱的國度中被充分保證,所以,金牌數字是反向推導和證明中國正在逐步強大的最好例證。
與許海峯同時期的運動員李寧則更加親身驗證過國族壓力帶來的榮耀與屈辱,在如有神助般的狂攬獎牌之後,這名被稱為“體操王子”的男人,很快就因為傷病在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上鎩羽而歸。而隨後,李寧遭遇瞭如潮的謾罵。更有甚者,給李寧寄刀片和塑料繩釦,希望他以死謝罪。
那段時期,人們把運動員當作物品——負責展示國家形象,表現得好,可以獎賞,表現得差,就被唾棄。這種殘忍又無知的實用主義腔調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頗有市場。運動員從未被當做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和人,他們的個性、傷痛、榮耀和失利,都被消融和取締,最終殘酷地納入了象徵主義的符號系統。一旦人成為一個符號,他們就可以被隨意處置。而他們自己也都自覺表現得像一個個符號。“為國爭光”幾乎是他們的全部生命訴求。
這些老一代運動員經歷榮辱的時候,新一代“80後”運動員剛剛出生不久,即將開始痛苦的職業訓練。彼時的姚明和劉翔,作為孩子,尚不清楚,體育將帶給自己怎樣完全不同的人生。劉翔的前輩,田徑運動員朱建華在1984年奧運會上因為只獲得了銅牌,他上海家裏的窗玻璃就被砸破,並被投擲垃圾,家人也遭到辱罵。而多年之後,即便劉翔和姚明也曾被質疑,但他們畢竟有着前輩無法比擬的寬闊空間,他們成為了偶像、娛樂人物、明星以及世界體育版圖中的一部分。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之餘,還要拍攝廣告、經營公司、參加真人秀。這一代人開始顯露自我,他們希望自己的面孔能夠出現在時尚雜誌的封面,希望身上能夠刺下代表個性的花紋。“80後”運動員的眼界、自我定位和自我實現是前輩同行難以夢到的,他們在個人價值感和國家需求之間,努力尋求着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而傅園慧,這個生於1996年的小姑娘再度完成了一次中國運動員人設的迭代。
人們喜愛傅園慧,在某個角度上,其實是因為厭惡她的那些出口成章、善用排比、熱愛煽情和諂媚的另一類同行。在一段時間裏,似乎那樣的形象是中國運動員的主流,主動取締個體意識,強調奉獻和犧牲。像復讀機一樣循環播放着一些恢弘的句子。
從這個意義上説,傅園慧像個身段自由的戰士,只用見招拆招的方式,用毫無攻擊性的自嘲和逗逼,就摧毀了一切虛妄的矯飾。
由於職業特殊性,絕大多數運動員都是年輕人,甚至有些項目的參與者還只能算是“孩子”,但長期以來,我們文化壓力在潛意識中要求這些孩子成人化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一定不辜負人民的期望”,“力爭上游”,“用最好的成績回報祖國”之類的言辭像是被植入的編碼,順遂地從他們口中脱出。這一切真讓人感到沮喪。而傅園慧反叛了這個傳統。她操持着網絡語言,直白地宣泄情感,她讓魂魄迴歸肉身,讓人感到温度和純真。不知道人們對傅園慧的熱愛,會不會讓中國體育界的管理者反思某些已經習以為常的文化,能否對他們產生一些倒逼的改良作用。
畢竟,大環境都在變化,它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小環境內的人們也在鬆動。從把體育看做象徵國力,到把體育只當做競技,這一步跨度數十年。其實即便如今,有些東西仍未能肅清,但畢竟這已不是30年前的狀況。奧運會的主人其實不只是運動員,也是更多的觀看者,我們能夠放鬆地對待這項體育賽事,運動員才能真的放鬆地投入其中,才能像一個個真實的人一樣表達狂喜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