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近兩個月,新京報記者進行抽樣調查,採訪粉絲、影視製作方/宣傳方、品牌市場運營、藝人宣傳總監等業內人士,他們站在各自的立場,對飯圈文化的現狀作出解讀。
消失69天后,肖戰回來了。
自“肖戰粉絲227舉報事件”發生之後,肖戰淡出了大眾視野,不再更新社交平台,沒有任何公開露面,不置一詞,保持沉默,只是在4月底發佈了單曲《光點》,疑用作品證明自己的態度。然而過億的銷量卻適得其反。
直到5月6日晚11時許,肖戰首度露面接受媒體專訪。
同一時間,正在玩“吃雞”的阿油聽到隊友説,“咦?你家肖戰出來接受專訪了”。“這把打完不打了!”阿油迅速回復。“227事件”後,她很少和朋友提及肖戰,或是認為無法感同身受,或是擔心被誤解。直到一小時後,阿油給隊友發了四個哭泣的表情,沉默了很久。
不敢作聲的還有阿粉。“227事件”爆發後,她從驚訝、難過、悲痛,到心疼、不平、無奈。她沒有在公開平台做過表達。大半年過去,她像很多粉絲一樣,選擇相信和陪伴。“我們只是一羣盼他好,盼他大紅大紫,盼他平安喜樂的人罷了。”在接受採訪前,阿粉猶豫了很久,“我有很多想法,但怕説出來會讓路人對他本人,對他的粉絲有不好的觀感。”
▲在微博的#肖戰227事件#超話中,閲讀量有3670萬。
肖戰和粉絲,似乎在“飯圈妖魔化”的環境下,陷入了循環往復的困局。而肖戰事件引發的不僅是“飯圈文化”的反躬自省,也映射了社會對“粉絲經濟”的束手無策。
自資本誘發的“流量”被引入國內影視產業,粉絲,逐漸成為產業結構的中流砥柱。他們從聽從偶像,無條件為偶像“氪金”(本是遊戲用語,指支付費用。後被用於飯圈,指為偶像花錢);到控評(即用統一文案控制評論畫風和方向)廝殺,一言不合就“激情開麥(指在社交平台公開發文談論某偶像/某事件)”……飯圈文化正在消費持續增長的市場中,掌控大局,也徹底失控着——他們不再被團隊控制,不再受偶像制約,他們急於建立自身話語權,以“愛豆只有我們”的一己之力守護所謂的立場。
今日推出的系列報道《失控的飯圈》首篇——內娛飯圈文化緣起及導致影視經濟質變的節點。從制約到相互制衡,藝人方與粉絲之間的關係究竟從何時發生了變化……
今年29歲的依依,是一名有着十三年追星經驗的資深粉絲。她第一次接觸飯圈是在07屆“快男”走紅的時候,她喜歡上了其中一名男歌手。那時中國的流行偶像只有超級女聲、快樂男聲、至上勵合、BY2;內娛粉絲主要的應援方式,是買偶像雜誌和實體專輯,連演唱會和線下活動都屈指可數。彼時還是學生黨的依依,支持偶像的方式便是緊盯音樂評獎,例如“音樂風雲榜”“勁歌王金曲金榜”等,不眠不休地投票,或者去音像店購買實體專輯“沖銷量”,把音樂獎項送到偶像手中。
混跡官方後援會、貼吧版頭,也是內娛粉絲最早的應援方式。彼時依依幾乎每天都會泡在偶像貼吧,從中第一時間獲取偶像資訊,那時貼吧與官方粉絲後援會佔據同等地位,分為數據組、美工組、文案組、簽到組、前線組等等,粉絲加入組織後便會受到吧主的逐層管理,各個部門井井有條。“也有點像現在的微博超話,很多帖子也需要刷評論、蓋樓(即回帖)。”依依説,那時刷樓刷評論有個‘保十’組,保證每個帖子都有十條評論,“如果回覆太少會很難看。”依依還曾加入外交組,主要職責是帶着偶像專屬的“發帖尾巴”到其他藝人貼吧留言,變相安利。不過那時,能近距離接觸偶像的,只有後援會會長、貼吧吧主。
然而看似渠道專業的應援,在大多韓飯看來卻“又土又低級”。
2010年前,韓國的東方神起、SJ、少女時代已在全球風靡多年。在內娛粉絲混跡貼吧版頭時,韓國粉絲已逐步確立了買CD、刷音源、刷榜、入應援會等一系列專業化、規模化的應援方式。
▲當年EXO中有四位是中國成員。
依依在2013年跟隨“哈韓”大潮迷上了EXO,轉戰成為韓飯,“那時候韓國組合推箇中國人,大家都特別關注。EXO推了四個,簡直火得不行。”她開始嘗試適應韓飯的營業方式——上課之外的所有時間,都貢獻給了EXO的打榜工作;尤其在EXO發新歌時期,她就像進入“戰時狀態”,最長紀錄兩天沒睡,在外網刷音源榜、在YouTube上刷MV和現場表演的觀看量,“因為韓國音樂打榜節目要綜合看音樂、播放量等數據,才能給‘一位’(指第一)。我還曾經偷偷在淘寶僱別人幫我一起刷油管(YouTube簡稱)。”這是依依第一次為偶像“無性價比”氪金。
▲依依僱人刷油管,每次都是3000元起步。
依依的舍友小怡是資深韓飯,從2006年便被SJ帶入韓娛圈。每當SJ出新專輯,她都會拿出“身家性命”收集所有成員的小卡(專輯隨機附送的成員照片)。
有段時間,宿舍堆滿了SJ同版本的專輯和海報,“她基本都是拿走裏面的小卡,專輯都丟到角落裏接土了。”依依吐槽道。
▲同樣的專輯買兩張,對小怡來説是常事,而訂單顯示的價格僅僅是訂金。
▲像這樣同樣的一張專輯,因為是不同的封面,小怡都會買回家。
不過,本應各自發展的兩國飯圈,卻在2014年似乎開始並軌、趨同。
那一年,EXO的中國成員吳亦凡、鹿晗、黃子韜先後解約回國,一波所謂“哈韓”的粉絲將戰場轉移至內娛圈,韓國飯圈文化徹底浸潤中國粉絲圈。
“飯圈有句話:往上數幾代,大家都是EXO家人,意思是內娛粉絲很多人都追過EXO,直到‘歸國四子’回國、限韓令後,大家才開始搞內娛。”依依回憶道,那兩年,大量有過多年韓娛經驗的粉絲爬牆(喜歡A明星的同時,喜歡上了B明星)內地,以“站姐”名義為內地偶像建立並經營應援站。同時,他們帶領成千上萬的粉絲開始學着韓飯,出沒全國各大機場、發佈會,拿着長槍短炮為明星拍“返圖”。國內其他藝人的粉絲也在明爭暗鬥下紛紛效仿。
▲2013年12月6日,吳亦凡、張藝興、鹿晗、黃子韜(左起)在北京參加音樂風雲榜新人盛典,這四人也被稱為“歸國四子”。圖/視覺中國
而“歸國四子”帶來的“個站”文化鋪天蓋地,沒有“官方”認可,也不受團隊控制,不僅分散了大量粉絲,也導致粉絲與藝人方之間不再有“看不見的手”。加之“黃牛”的猖獗,粉絲不再需要僅從後援會獲得與偶像見面的福利。
至此,內娛藝人方與粉絲的制約關係開始分崩瓦解,飯圈陷入混亂的各自為政。
內娛飯圈接下來的發展,也未按部就班地沿襲韓娛軌跡。在新京報隨機調查的360名粉絲中,有四成以上的人認為,內娛飯圈向專業化、經濟化轉向的節點,是在TFBOYS爆紅後。
2013年,TFBOYS正式出道,成為內娛效仿韓國養成系推出的男團“鼻祖”。彼時互聯網仍在發展初期,TFBOYS的經紀公司時代峯峻通過成立家族粉絲俱樂部,在官網發佈自制綜藝、音樂MV等,定期大量曝光,竟形成了一波極其穩固、忠實的粉絲團體。
2014年音樂V榜的頒獎典禮,那是依依第一次親眼見到TFBOYS。三個小孩收穫了內地最具人氣歌手這個需要大量粉絲打投(打榜投票)的重磅獎項,頒獎現場潮水般的尖叫聲,也佐證着他們超乎想象的人氣,“很驚訝。”在依依的印象裏,她沒有在內娛見過純本土組合擁有如此可與韓團相抗衡的人氣及應援規格。
▲據TFBOYS組合官方微博顯示,2014年上半年,出道不到一年的TFBOYS就已經擁有了大批粉絲。
資深粉絲妮妮也見證了TFBOYS“粉絲帝國”的建立過程。2014年《青春修煉手冊》紅遍街頭巷尾,上到80歲的老人,下到剛剛會走路的小朋友,沒有人不認識TFBOYS,“很多媽媽粉和姐姐粉,真的當自己兒子一樣寵着。”妮妮在飯圈打投時也多次被TFBOYS的粉絲“驚到”——只要出新歌,可以連續霸榜,週週第一,“打榜這東西不可能一分錢不花的,到後期那就更厲害了,隨便過個生日就集資千萬,這些錢就用來應援、買禮物、做公益。”在妮妮看來,這是飯圈經濟的節點,簡單概括就是氪金玩家從少數轉為多數。
而隨着中國網絡媒體迅速發展,娛樂圈嘗試積極調用飯圈能量,以期擴大經濟效益;內娛粉絲也“因地制宜”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屬性——粉絲應援多的偶像,可以得到更好的資源;而為了偶像不被資本拋棄,粉絲無條件機械“打投”,雜誌一買就是十幾本,代言產品也幾箱幾箱地搬回家。
這種粉絲和愛豆之間唇齒相依的“利益關係”,在2018年《偶像練習生》《創造101》兩檔養成節目中又達到另一個極致。在此次調查中,有四成的受訪粉絲認為,“偶”“創”同樣構建了新的話語體系。曾有媒體不完全統計,《創造101》僅孟美岐與吳宣儀兩人的粉絲公開集資就超過2000萬元,孟美岐更是打破單人集資紀錄,高達1200萬元。而蔡徐坤、孟美岐等人均曾霸榜的微博明星勢力榜,需要各家粉絲真金白銀地送“小花”,2元一朵,一直贈送到愛豆升至理想名次。
▲《偶像練習生》
▲《創造101》最終11人成團。
在“割腎”氪金的毅然果決中,粉絲也被提供了賦權想象:投入精力和時間,為愛豆爭取更好的資源,更多的露出機會,從而營造出“TA的每一點成就,都包含我的付出”的成就感。因此內娛粉絲往往有着極強的組織能力和行動能力,在後援會的號召和組織下可以迅速行動起來,為自家愛豆打投、控評、反黑、刷銷量。
但曾有七年韓飯和三年內娛粉絲經歷的小Y則認為,內娛粉絲脱粉、爬牆時也更加“冷酷無情”,“韓國的一個站子(個站)至少能維持一到兩年,直到下一個類似的團體出現。韓團愛豆在活動期之外,粉絲其實都是靠愛豆的SNS(社交平台)活着。但國內不是,一部劇、一個節目,能火很多偶像,開站子的成本又低,站姐來來去去變化太快,其實挺冷酷的。”小Y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