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丨渣渣郡
題圖丨《心慌方》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有沒有感覺，最近的密室，越來越像鬼屋了？
如果評選環保節能單位，相信不少密室店能輕鬆上榜，因為他們從不開燈。
從前玩密室，是智力的挑戰賽，現在玩密室，是智力的跳樓賽。
甭管你是未名湖畔的高材生，還是連掛五科的補考人，讓NPC攆在屁股後頭一通追，統統都得嚇得原地返祖，智商迴歸初始化水平。
這兩年，恐怖密室越來越多，多到彷彿已經一統江湖。
打開大眾點評，在密室品類下盲選，大概率是要選到恐怖主題的。
艾媒諮詢今年發佈的一項調查報告也顯示，2022年人氣排名前十的密室，有9個是恐怖主題。
如果是這兩年入局的新玩家，那麼最有可能的初體驗恐怕就是“黑追店”：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裏，滋啦啦一聲，一道藍紫色的電弧閃過，點亮NPC古怪扭曲的面容，玩家齊聲尖叫，瘋狂逃竄，NPC攥着電擊棒在身後緊追不捨。
管你什麼手足兄弟，什麼摯愛親朋，此時此刻，只有最黑暗的叢林法則。
偶爾有還記得女朋友的偉男子，可能全程保護了別人的女朋友。
或者跑出二里地，才發現手心裏的大手有點不對勁，回頭一看，身後是嬌喘微微的大漢NPC。
沒有人能在黑追店裏保證絕對的安全，即使是NPC本人也不外如是。
躲得過鬼怪機關，防不住人心叵測，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好好的朋友隊伍裏就混進了一隻狗。
總之一場玩下來，劇情、謎題統統沒記住，能活着出來就是最大的幸福。
或許唯有一身正氣，才能暢行無阻。
喜歡的人當然非常喜歡。
有人追求腎上腺素飆升，有人愛看朋友屁滾尿流。
還有些壞男孩，把密室當電影院，就指着驚魂一刻拉進和姑娘的距離，讓多巴胺轉化為愛情的荷爾蒙。
但對於密室原教旨主義者來説，情況簡直糟透了，堪稱密室的末法時代。
2006年，一羣愛好阿加莎小説的硅谷系統工程師，設計出了世界上第一款真人密室“origin”，裏面塞滿了變態難度的謎題，至今只有23個人成功通關逃脱。
從這一刻起，密室的基調就已經被確定——它是一場主打燒腦的智力遊戲。
硅谷傳説級密室“origin”
早年間的密室，就像玩家和出題人的隔空對決。
1小時內解不出題來就是失敗，請您出去，下次再來。
密室老玩家K哥總結：“沒有人嚇唬你，因為犯不上，還得用腦子解謎呢，嚇唬傻了，規定時間出不來，耽誤下一場進客。”
但在恐怖密室，腦子是最不需要帶上的東西，最好進門前就寄存在儲物櫃裏。
誰也不會指望一個嚇成尖叫雞的人還能在規定時間做完數獨題，恐怖密室的謎題，要不就是簡單到不需要拐彎，要不就是根本沒有謎題。
就算你實在嚇得大腦一片空白，失去正常思考能力，場控和NPC也會適時入場，幫你完成關卡，繼續下一個流程。
恐懼和智力就是一對此消彼長的反義詞，在恐怖密室裏，密室原教旨主義者體會不到一絲絲原本的快樂。
不少老玩家忍不住吐槽，現在“密室逃脱越來越弱智”了。
不僅“弱智”，還會傷身。
一位業內人士告訴我：“幾乎每一場黑電追密室，都會有人受傷。”
漆黑狹窄的空間裏，擁擠的玩家處於受驚狀態，磕磕碰碰是難免的。玩家通常不以為意，誰踩了誰的AJ，誰撞了誰的下巴，玩完出去吃火鍋的時候，還能當餘興談資咂摸咂摸。
但很少有人知道，“受傷”並不僅僅是磕碰、擦傷或者指甲撓出一道血印的小傷害。
每年都有不少重傷案例。
有人撞斷了手指，有人摔成骨折，2020年，某一線城市一家密室還曾經出現過威亞脱落的安全事故，導致一位大學二年級的女孩從5米高空墜落，雙下肢截癱。
不僅傷身，還費朋友。
每當玩完一次恐怖密室，總有那麼幾個朋友打死也不肯再出現在密室局裏。
我的朋友小賀，一位七尺壯漢，人送外號“崇文門羊大膽”，曾經在《風聲》裏大殺四方，也曾經在機械密室問鼎解謎之王。
但在去過一家黑暗密室後，他默默把微信名改成了“崇文門羊咩咩”，悄然退出密室約車的微信羣。
天下苦恐怖密室久矣。
上網隨手一搜，能找到許多密室老玩家的悲鳴：
“安安靜靜解謎不好嗎？通關時候的成就感不香嗎？”
“為什麼現在密室非得帶點兒恐怖元素呢？”
奈何恐怖密室，它就是現在的頂流。
EGA密室逃脱產業平台創始人@打雜大人曾公開表示“非恐密室才是密室的精華”。
但他也承認，從新店數量上來説，恐怖主題密室已經超越非恐密室，佔據市場主流。
生活就像掃雷，只要加份小心，大多數不幸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挑選密室，絕對不適用這條定律。
這兩年，如果你想挑選一家非恐密室，那就不是你掃雷，而是雷掃你，想避開恐怖元素，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就在去年，恐怖密室剛剛迎來一個井噴期。
打雜告訴我，去年疫情反覆，城市裏的年輕人去不了遠途旅遊、看不了大型演出，劇本殺和密室成了為數不多還能營業的多人社交場合。
於是大量熱錢湧入密室行業，懂行的不懂行的都開起了密室。
結果就導致“黑電追”式恐怖密室，突然遍地開花。
為什麼全國新增的數百家密室店，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恐怖主題？
打雜透露，從經營者角度來説，因為“黑電追”密室是所有密室品類中，啓動成本和技術要求最低的一種。
“燈一拉，只要保證沒釘子就行，完全不需要精裝修。”功勳
一個普通的機械密室，成本至少在40萬元以上，而黑電追密室最低只需要10萬元，就可以摸黑上線了。
“整個密室裝修下來，最貴的可能是客廳，因為只有客廳是亮燈的。”
一黑遮百醜
不僅成本低，而且回本快。
一個普通機械解謎密室，要保證誰也不無聊的最佳體驗，一場頂多四五個人，人數再多，必然有人被擠到裝置旁邊，被迫掛機。
而黑電追密室完全不用擔心這一點，電閘一拉，陰風一吹，來多少人都能享受到一樣的恐怖體驗。
雖然黑電追一直被傳統業者和老玩家看不起，但賺錢嘛，不丟人，至於名聲，當然是賺到錢以後，再慢慢改造升級。
2021年，井噴的黑電追密室承接了大量被疫情趕進密室的新玩家。
他們起初對自己的體驗相當滿意，經營非恐和微恐主題多年的密室老闆曉藍告訴我：
“不想動腦子的人很多，如果就想來釋放壓力，追求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最適合玩恐怖密室。”
密室遊戲裏，有很多黑話。比如“坦克”，説的是啥也不怕的狠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再比如“奶媽”，看見啥都害怕的氣氛組，有他們的尖叫，密室才有了味道。
還有“加麻加辣”，表示要求店家狠狠地追、狠狠地嚇，抓手跩腳隨便招呼，電擊拖拽也不在話下。
如果説非恐解謎密室，是精工細作的淮揚菜，註定只適合一部分人坐下來細細品味，那麼恐怖密室就是重麻重辣的江湖菜，用最底層的方式直接刺激神經，一口下去，不需要動腦子，快感就直衝天靈蓋，可以滿足更大眾的口味。
坦克標準操作：綁架NPC
但今年，新玩家也漸漸對千篇一律的恐怖密室產生逆反心理：
“坦克平趟，能享受帶妹的快樂，我一個全程不敢睜眼的人，為什麼要花好幾百塊錢去受這個罪？就為了當個給別人製造快樂的活雷鋒？”
不是喪屍圍城，就是鬼怪怨靈，嚇人就是“黑電追”的三板斧，一旦熟悉套路，就沒了新鮮勁兒。
人均二三百塊錢一場密室，體驗全程不到2個小時。如果只是想體驗一下被嚇的快樂，那直接去人均一百的鬼屋，豈不更香？
正如江湖菜雖然刺激爽快，但誰也受不了連吃一個禮拜。
事情聊到這裏，又繞回了最初的話題：密室能不能不恐怖了？
或者説，除了黑電追之外，密室還有沒有另一條進階路徑，能夠同時兼顧新鮮感、參與度、解謎和情感需求，滿足更廣泛的受眾？
這個問題，現在已經有些大型連鎖密室，正在給出答案。
你或許聽説過上海的《不眠之夜》，它通常被稱之為“沉浸式戲劇”，玩家混入演員中間，近距離觀賞演員之間的糾葛，揣摩劇情，並且可以和演員進行即興互動。
根據EGA密逃產業平台的分類標準，這兩年，黑電追密室之外最大的趨勢，就是一些高端密室正在向這種沉浸式戲劇融合。
比如遊娛聯盟的《insane》，他們甚至不再稱自己為密室，而是稱自己為“沉浸式電影”，玩家走進主題，就像進入電影片場，不需要複雜的推理解謎，只要跟隨演員NPC的表演走完劇情，就是一場足夠有趣的體驗。
EGA稱這種密室為“沉浸互動劇”，在沉浸的基礎上放開放度更高的，則是“蒐證推理劇”。
“蒐證推理劇”更像實景版RPG遊戲，比如暴風島的《無人生還》，存在很多NPC和不同支線，玩家每次不同的選擇、和NPC不同的互動，都可能導向不同的結局。
如果不好理解，可以類比《西部世界》，那個曾經只存在於電影想象中的超級開放世界，正在現實中落地。
多名密室從業者告訴我，他們認為，這就是中國密室的未來。
但看到這裏，你或許會產生和我一樣的疑問：
如果密室不再是一個密閉的室內，不再需要解鎖密碼，打開房門逃生，那它還有什麼資格被稱為密室呢？
當我拿這個問題問到打雜，他回答我。
密室原教旨主義者號召，“讓密室迴歸密室”，把密室重新定義為一種腦力解謎遊戲。
但在中國，密室從來不僅僅是一個房間，它更是一種都市青年社交活動。
它代表角色扮演、現實抽離、精神刺激，也代表在這段完全無法觸碰手機的旅程中，人與人之間最直接的交流。
國外的真人實景遊戲LARP
不論是桌遊、劇本殺還是戲劇，它們都是不同展開形式的解構主義密室。
而密室也是桌遊、劇本殺和戲劇在特定環境中的重構。
曾經，我們認為密室逃脱，就是從一個密閉的異度空間，逃回現實世界。
但現實世界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更廣大的密室呢？
如果從密室逃進現實，可以被稱為密室逃脱，那麼從現實逃進密室，為何不可以被稱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密室逃脱呢？
當密室所構建的異世界越來越趨向於真實，未來的密室逃脱可能將是一場反向的體驗——
在這次逃離裏，我們短暫地告別令人疲憊的現實世界，逃進另一片幻想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