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綜藝節目在幾年前曾大獲成功。以《嚮往的生活》系列為例,這檔主張返璞歸真、歸隱田園的節目像一股清流,另闢蹊徑地在彼時由《奔跑吧兄弟》《極限挑戰》等快綜藝稱霸的電視熒屏上迅速打開了新的收視局面。《嚮往的生活》恰如其名地為觀眾打造“嚮往的生活”,所居之地是遠離城市喧囂的“世外桃源”,遵循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常,需要做的不過是夏天掰玉米換取食物,冬天磨玉米換生活費購買食材的簡單任務。平凡的生活卻也不失光亮的色彩。新朋舊友自遠方來,或是敍舊或是暢想未來,始終散發着令人能夠明確感知到的情真意切。
然而最近一段時間,慢綜藝似乎開始變味了。《嚮往的生活》第五季雖保持原班人馬作為創作團隊,在遊戲環節的設置上卻愈發花哨,每期邀請到蘑菇屋的嘉賓也竭力參與、賣命出演,個個自帶“節目效果”——但不知怎地,要麼被網友詬病“聒噪”,要麼催人昏昏欲睡。無獨有偶,標榜理念創新的“社會實驗真人秀”《五十公里桃花塢》,播出後因“尷尬”被數次拱上熱搜,所謂的“理想社區”理念還沒有被打造出來,一個個尷尬又刻意的“名場面”已接踵而至。節目組卻似乎因此嚐到了甜頭,乾脆進一步捕捉、放大某些社交細節,並搭配上“炒話題”這一劑萬能佐料,讓這檔所謂的慢綜藝從“小火慢燉”逐漸轉為節目內容與社交網絡聯合下的“大火猛炒”。烹飪方式一變,要保持原味也很難了。
與曾經成功的節目做對比就不難發現,近期的慢綜藝正在滑向其創作初衷的對立面。這也是“變難看”的原因所在。
當“慢”成為一種假象
所謂“慢綜藝”之“慢”,絕不僅指節目在節奏把控、進程速度上的“慢”,更強調的是一種理念,是從容不迫的生存狀態與悠然的生活態度。這也決定了慢綜藝本不該設定固定環節,應任由嘉賓隨心所欲、隨感而發的情節走向。
“慢”的本質應是為快節奏、高壓力生存狀態下的人們提供情感療愈的作用,讓觀眾與節目中的嘉賓在一同專注於某件看似庸常的日常瑣事時獲得短暫的精神休整空間。例如海外一檔經典慢綜藝《三時三餐》常常只交代一些簡單的情境,將鏡頭拉近至一處生活的細末之處——如何處理一條剛捕捉到的小魚、如何仔細品嚐一塊剛晾曬好的海帶,都成為節目略顯隨意的表現內容。節目也由此宣揚出一種理想的價值觀念,即在這樣的“慢”狀態烘托下, “一簞食,一瓢飲”的生活也會變得有滋有味。
近期的慢綜藝雖仍懷抱着“慢”之意,卻僅將“慢”作為一個固定存在的標籤,實際卻“慢”不下來了,而是因刻意顯示出急迫。 《嚮往的生活》第五季將原本種瓜種豆、自給自足的食材獲取方式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折磨”嘉賓的戲劇性操作。新拓展的“五斗米倉庫”遊戲環節讓嘉賓們不得不在半夜兩點半起牀,勉強着自己去倉庫獲得免費食材。而後他們甚至還需要與眾多當地的村民們通過賽跑的方式去搶奪物資,場面混亂又令人費解。李誕、陳赫等嘉賓的典型懶漢形象在此被進一步渲染與誇張,他們一邊叫苦不迭,一邊背樹苗、種樹,成為該期節目激發喜劇效果的主要依託。然而,早已熟悉“套路”的觀眾對此已不再感冒,甚至產生了一種厭煩心理。另一方面,節目又將田園風光、裊裊炊煙與這一系列環節進行交叉剪輯,彷彿在強調這檔節目田園牧歌式的調性仍在被堅守着,並藉此營造一種似“慢”非“慢”的假象。這種表現既沒有純競技類綜藝爽快,又缺失了“慢”作為一種態度與理念上的純粹,由此顯得夾生。
當“真情”成為一種“虛情”
並不難理解,慢綜藝“慢”不下來的原因有很多。畢竟像《嚮往的生活》等節目已經進行到多季,如若在環節設置上總是一成不變也很容易會引發觀眾的審美疲勞。可變動太多,難免又把握失衡。但事實上,環節的設置也好,節奏的把握也罷,始終是慢綜藝的“皮相”,而非內核。慢綜藝真正的內核應是對情感的傳遞與表達。這種表達不限形式,也不拘於某個個體,卻往往因樸素、真摯而動人。
《嚮往的生活》第一季開篇中,嘉賓宋丹丹無論是談到曾用名“宋長英”,還是帶領大家唱舊時的歌曲《心火燒》,都是無心插柳的靈感顯現,就像是真的前來拜訪老友所乘興挑起的懷舊話頭。這些獨特的文化符號激發了與宋丹丹同齡觀眾的懷舊共鳴,也為年輕觀眾提供了一個探尋父輩過往的想象性空間。因而,“宋長英”“心火燒”等獨特的符號成為了《嚮往的生活》饒有趣味的經典“梗”。這一系列無預設的“真性情”環節讓這期節目給觀眾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甚至獲得了網友“開篇即巔峯”的高度評價。在第四季中,節目組曾請老狼、鄭鈞等黃磊的老友前來做客。沒有遊戲環節,也沒有刻意的話題植入,僅僅是老友之間默契地相伴、閒適地交談、真摯地相擁,便營造出了十分動人且温馨的整體氛圍,這正是真情所具有的獨特力量。哪怕是在《中餐廳》這樣的經營類慢綜藝,打動人心的也並不是何等高明的經營之道,而是嘉賓真心想完成好工作,但總是事與願違而隨之產生的無力感與急切感。這種情感帶有幾分窘迫,卻又頗為真實。
但是,當“真情”被“虛情”所替代,這種打動人心的能量也隨之消失了。時下的一些慢綜藝便遍佈着刻意營造的“虛情”——劇中的嘉賓們被硬弩着建立一種看似在不斷增強的情感紐帶,可他們彼此之間不動聲色的隔膜乃至不屑早已被身為旁觀者的觀眾所洞察明晰。於是,一些真人秀像是給自己披上了一件“皇帝的新衣”——只要自己不承認,觀眾便也感知不到那份假意。而觀眾還堅持收看的動力,無非是以娛樂八卦的心態尋求這份虛情偶爾暴露的蹤跡。
在這裏,如今的慢綜藝還顯示出一種創作的誤區,即認為“情感”僅存在於嘉賓個體本身,因而必須讓他們通過種種形式將個體情感表現出來,並藉由綜藝效果將其無限放大。於是,我們常常看到嘉賓們在綜藝節目中一回哭、兩回笑;一邊委屈誤解、一邊道歉解釋。如此表現的本質是對“情感”的定式化加工與包裝,並將其鑲嵌在節目的固定程式之中。事實上,慢綜藝所強調的情感傳達不應僅僅指向節目中嘉賓們的個體情感,更應該指向廣大受眾所能普遍感知的情感。讓節目與觀眾之間形成內與外的情感連結,注重觀眾的真正體驗,如此才能促發節目與觀眾產生更廣泛的共鳴,以人情温暖人心,從而起到療愈的作用。
當消費主義成為美好生活的幻象
廣告在綜藝節目中的植入並非罕事。例如《奇葩説》等語言類節目堂而皇之地讓贊助商的廣告“硬着陸”,通過主持人直接播報廣告詞的方式反覆宣傳,力圖起到“洗腦”的效果。可對於強調情感體驗,風格內斂的慢綜藝而言,一直以來廣告的植入方式都是偏向於“軟着陸”的。《嚮往的生活》從第一季便開始飼養的奶牛被嘉賓們起名為“蘇蘇”正是對廣告主品牌名稱的化用。這種獨特的植入方式起碼還展現出創作者應有的一份節制。而至近期,第五季的《嚮往的生活》不僅每隔十分鐘便進行一次廣告口播,甚至直接增加了贊助商福利環節,讓嘉賓們通過各種花樣的遊戲模式宣傳產品。有網友對此譏諷道:“建議改名為嚮往的金主爸爸。”慢綜藝原本悠然自在的格調是否已被破壞,情感撫慰的作用是否還能奏效,在此已經無需贅言。
然而,廣告植入僅是消費主義的一種表層顯現。從更深層面上看,種種消費主義文化符號正在潛移默化中被置換為“美好生活”的代名詞。正如研究者張崢等人曾指出的,當前的綜藝節目顯露出較為鮮明的中產文化與趣味取向,並借用符號想象建構出來種種典型的景觀。的確,浪漫的全球旅行、探訪咖啡廳和花店、搞行為藝術實驗、財務自由、時間自由、寵物相伴……這些符號景觀使慢綜藝雖身着樸素外衣,卻正在編織着美麗的消費主義夢幻。
可是仔細想來,慢綜藝的創作初衷難道不就是為深陷消費主義文化中的都市人找尋一處提供隱蔽的棲身之所嗎?如不能,慢綜藝是否還有其存在的獨特意義與價值?這還有待創作者們作出解答。
作者:卞天歌 (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博士後)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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