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刺蝟公社,作者 | 世昕、歐陽,編輯 | 園長
等着《新蝙蝠俠》最後的彩蛋播完,朋友才終於張口:“電影比我想象的要難看一些。”
此時我們還坐在iMax大廳的皮沙發上,作為蝙蝠俠及整個DC的粉絲,我迫切的想知道“路人”對於這部電影的看法:“你覺得難看的點在哪裏?劇情嗎?”
這已是我第二次觀看這部電影,相比於第一次的緊張和激動,我更加將注意點放在了電影本身的內容上。
她反問我:“你覺得我們需要什麼樣的超英電影?這個新的蝙蝠俠實在是有些不成熟,結合整部電影的氛圍來看有些擰巴。”
我被問住了,羅伯特·帕丁森所塑造的蝙蝠俠確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超級英雄”。在這部電影中,他不僅充滿着“青澀感”,甚至有些笨拙,同時身上帶有詩人般的氣質,相比超級英雄、救世主這樣的宏偉命題,他更像是哥譚的幽靈,隱匿於黑暗中,與他相伴的並不是希望與愛,而是恐懼與暴力。
我們確實習慣了見到為勇氣與堅定唱讚歌的超級英雄。但正如許多評論中寫到的,這個時代也需要在迷茫與手足無措中剖析自我的古典主義精神。
和她聊完,我強烈地想要為這部電影寫點東西。
(本文存在部分劇透,請謹慎觀看)
2022年,超級英雄們過得怎麼樣?在這一部《新蝙蝠俠》登陸內地院線之前,我和身邊的大部分朋友上一次進入影院都還是春節檔: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找不到一定要進入影院的理由。
於是在國內市場,《新蝙蝠俠》被部分媒體與觀眾視為“救市”一般的存在。
這部備受矚目的超級英雄電影3月18日在國內院線上映,根據燈塔專業版App的數據,截至3月21日晚22點,《新蝙蝠俠》已經拿下了8069萬票房,近50%的票房佔比足以證明其市場號召力,豆瓣開分7.7,貓眼、淘票票等平台均超過9分,頻頻登上的熱搜裏也有各方的激烈討論。雖然疫情形勢又再次撲朔起來,對影院有所影響,但人們對《新蝙蝠俠》的熱情並未被澆滅。
至少對於現在的電影市場來説,《新蝙蝠俠》的表現已經可以説一句“還不錯”了。
2021年開始,疫情帶來的長尾影響觸及電影市場。電影庫存見底、優質影片數量下降,加之各地疫情的反覆出現,影視行業的投資與立項都變得愈加謹慎,海外電影的引進節奏也逐步放緩,從疫情前的年均100部下降到50部左右。
與之相對應的,近半年的票房大盤也整體呈下降趨勢,除了幾部高投資大製作主旋律電影撐起的10月,其他月份票房較之去年同期都下降了15%~30%。雖然總有一兩部超高票房的鉅製或黑馬出現,但整體而言,疲軟的市場確實勸退了不少觀眾,影院上座率持續走低。
在此背景下,一部來自海外的超級英雄電影確實可以給觀眾們帶來一種久違的新鮮感——中國電影銀幕上上一次出現超級英雄電影還是2020年年底的《神奇女俠1984》,這部同樣來自DC宇宙的超英電影在上映後雖也拿下1.6億票房,但遭遇口碑滑坡,並沒有讓粉絲滿意。
而在海外,《新蝙蝠俠》IMDB評分8.6,爛番茄新鮮度85%,北美票房突破3億美元,全球票房已達到約6億美元。海外媒體DiscussingFilm評論稱:“《新蝙蝠俠》是一個不容錯過的奇觀,它超越了所有人的期望,為我們帶來了一個標誌性的新黑暗騎士。”
1989年開始的蒂姆·伯頓蝙蝠俠系列,帶着對超級英雄的初期探索,蝙蝠俠更像是稍顯獵奇的、樸素正義的漫畫式化身;而在被譽為超級英雄巔峯之作的諾蘭“黑暗騎士三部曲”裏,克里斯蒂安·貝爾所塑造的蝙蝠俠則將“黑暗騎士”這一特點發揚光大,電影強調面對罪惡與正義危局時的個人選擇,他更像是青年時期的蝙蝠俠,他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更好地成為一名稱職的超級英雄”。
而扎克·施耐德在《蝙蝠俠大戰超人》《正義聯盟》中塑造的本·阿弗萊克版蝙蝠俠則更趨近於中老年,經過多年的打擊犯罪,蝙蝠俠已變得疲憊且蒼老,當他面臨更大的挑戰與人類的危局時,他不得不重整精神,再度向邪惡發起進攻。
這部《新蝙蝠俠》,無疑是DC宇宙對蝙蝠俠這一形象的又一次“重啓”。
這不免讓人聯想到還在北美院線收割票房的漫威頭號親兒子,《蜘蛛俠:英雄無歸》(以下簡稱《蜘蛛俠3》)。
截至美國時間3月20日,《蜘蛛俠3》北美票房已達7.975億美元,穩坐北美影史票房榜季軍,全球累計票房達18.845億美元,已爬升至全球影史票房榜第6。歷史性的“三蛛同框”確實讓全球觀眾都為之瘋狂,蜘蛛俠這一經典IP穿越二十年時光,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無上魔力。
即便人們對這部電影中“荷蘭蛛”和奇異博士的人物塑造和劇情邏輯多有質疑,但“為情懷買單”的粉絲仍不在少數,評分下降的同時,票房的增長仍在繼續。
或許是由於這部《蜘蛛俠3》承載的使命過於沉重,在前兩部中還未被人們詬病的許多問題都集中呈現了出來。這隻過分青春洋溢的“小蜘蛛”與前兩版蜘蛛俠同框時,角色的魅力被陡然蓋住,其所缺失的厚重性與層次難以讓這個形象完全樹立起來,於是,他的行為被劇情左右,性格也變得模糊和不討喜。
粉絲們開始疑惑:這個蜘蛛俠已經有了三部獨立電影,為何還是如此“不成器”?
《蜘蛛俠3》之前,漫威推出的《黑寡婦》《永恆族》都沒能取得很好的口碑,《尚氣與十環傳奇》評價兩極分化,似乎陷入了電影探索的怪圈;另一方面,《旺達與幻視》《獵鷹與冬兵》等劇集在全球收穫廣泛好評,讓漫威宇宙的完整性再上一個台階。漫威並非後繼無力,但唱衰的聲音卻仍時不時湧現。
這是2022年,距離2019年劃時代的《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與《小丑》已經三年,漫威和DC的電影之路再次開始動盪。
從超英片到cinema還是説回《新蝙蝠俠》。
這部電影註定不會被所有人喜愛,這是我在看完零點首映場後的第一反應。
幾位朋友的觀影經歷鮮明的為這部電影的觀眾做了個畫像,看到中途已經昏昏欲睡、覺得電影不錯但頗感冗長,還有人全神貫注三小時仍舊意猶未盡。這幾種體驗也體現在了豆瓣影評中,但大家對於一個觀點是一致的:這是一部很認真的電影。
不同於大多數超級英雄電影強調科幻感與高特效,注重新奇、刺激性的視覺體驗,這部《新蝙蝠俠》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營造氛圍、講解故事上,從某些角度來看幾乎與2019年的DC獨立電影《小丑》一脈相承,它們都將目光放在了“現實主義”這個重點上。
這也讓電影展現出與以往蝙蝠俠系列完全不同的氣質:它更像是一部社會寓言,而寓言的載體是一樁連環殺人案,它的幕後真兇即是蝙蝠俠系列的知名反派“謎語人”。
當城市政要、社會精英被依次虐殺,兇手在現場留下神秘的謎語與代碼,並明確“點名”,誓要把蝙蝠俠捲入其中,年輕的布魯斯·韋恩與戈登警長展開探案之旅,一步步揭露謎語人的驚天陰謀,並逐步瞭解到了哥譚市的最為真實、黑暗的一面。
看起來不太像一部超英片,反而能品出些《七宗罪》《達芬奇密碼》的意味。事實上,《新蝙蝠俠》導演馬特·裏夫斯重新拾起了蝙蝠俠“世界最偉大偵探”的頭銜,電影也更像一部傳統的黑色偵探片,主角蝙蝠俠並不神通廣大,他更像是一個戴着面具的凡人偵探,甚至在與謎語人的鬥爭中始終落於下風。
其實相對經典的懸疑片們來説,《新蝙蝠俠》的劇情稱不上有多精巧,被各種高智商反派洗禮後的觀眾們甚至可以猜到謎語人的下一步動作和最終目的,連最後所謂的毀滅城市的驚天陰謀也難以讓人產生驚豔感,在看慣了“倫敦陷落”“人口減半”後,水漫金山後的哥譚也沒有讓人那麼揪心,這也讓一部分期待精彩反轉的觀眾不免有些失望。
同時故事的處理也存在着一些問題,例如在布魯斯·韋恩得知父親醜聞,深感信仰崩塌之時,病牀上的管家阿爾弗雷德僅用一段台詞就拯救了崩潰的他,劇情推動稍顯無力;曾經在以往影視劇中頗具魅力的企鵝人、法爾科內等反派在許多行動中缺乏人物動機,更像是單純的為了推動劇情發展而存在;貓女與蝙蝠俠的部分感情發展有些生硬,前期劇情鋪墊不足等。
但這並不代表這部電影一無是處。首先從電影語言來説,《新蝙蝠俠》不可謂不用心,緩慢節奏帶來的是足夠多的信息量、華麗且質感十足的鏡頭語言、以及正反派兩大人物的完美塑造,這也為前面所提到的“社會寓言”的建構提供了絕佳的體驗。
在馬導的鏡頭下,你能看到一個真實且堪稱震撼的哥譚市,它潮濕陰暗,繁華而破敗,在這個如死去的利維坦般的城市裏,藴藏着無限滋生着的罪惡與腐敗,這裏階層差距極大、犯罪率居高不下、正義與希望不復存焉,這個顛倒的世界也更能讓你信服,這裏的黑暗中,才能孕育出蝙蝠俠這樣“怪胎”般的超級英雄。
伴隨鏡頭語言的是適配度極高的配樂,酷似帝國進行曲的主題音樂每次響起都能讓蝙蝠俠身上令人“恐懼”的力量進一步具象化,在nirvana的歌聲中,布魯斯·韋恩憂鬱、糾結的人物形象也更加豐滿,讓人們意識到,脱離那張英武且猙獰的面具,他仍是暗巷裏那個無助不知歸路的孩童。
而在“超級英雄”的部分,在我看來馬導也做得不錯。拳拳到肉的打擊感,從爆炸中浴火而出的蝙蝠戰車,倒懸着一步步走向罪惡的蝙蝠俠,都讓人腎上腺素飆升,以槍火為光源的卡點打鬥鏡頭更是讓蝙蝠俠的動作戲帥出了新的層次,配上羅伯特·帕丁森、佐伊·克洛維茲的養眼組合,以及追車、災難等“大場面”,那些超英片的傳統“爽點”仍然存在,對於這樣一部幾乎剝離了超英敍事的電影,這不禁令人驚喜。
《新蝙蝠俠》高度統一化的風格、自成一派的視聽語言、以及頗具深度的內容討論也讓不少觀眾給予了“cinema”的評價。這來源於2019年馬丁·斯科塞斯在倫敦電影節上的一段發言,他認為電影院正受到“主題樂園”電影的入侵,這不是電影(Cinema),並且在之後再一次補充解釋道,“漫威作為一種視聽娛樂,正在擠壓電影藝術的生存空間。”
可能也有不少人認為,類似《蜘蛛俠3》那樣更活潑的,在嬉笑打鬧和美式笑話裏拯救世界的故事也是所謂“風格化”的作品,但事實是,商業化的節奏、畫面風格,甚至是人物的慣用句式都已經在悄然間形成模板,成為一種“偽風格化”的陷阱。
關於超級英雄回到開篇朋友的疑問,《新蝙蝠俠》中的蝙蝠俠為什麼呈現出這樣一種形象?這或許與此前的蝙蝠俠形象息息相關。
正如前文所述,當青年、中老年蝙蝠俠都已問世,《新蝙蝠俠》中的帕蝙則更像是“幼年”的蝙蝠俠。馬導將故事選取在了布魯斯·韋恩成為蝙蝠俠的第二年,此時的他除了依靠暴力與裝備一無所有,在精神上的缺失讓他陷入極度的憂鬱與不安中,此時的他面臨的是“我是誰”“什麼是蝙蝠俠”“蝙蝠俠為何而戰”的根本性疑問,這讓整個角色陷入了一種極度不穩定的狀態。
於是你能看到一個與以往形象幾乎背道而馳的蝙蝠俠,他暴躁易怒,喜歡稱自己為復仇者,極度信仰恐懼與暴力,卻又容易被恐懼所支配,脆弱而又橫衝直撞。他幾乎與反派謎語人是一體兩面,同為精神上的“孤兒”,只不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同時馬導也為帕蝙締造了一個幾乎無解的局面:在以往的蝙蝠俠電影裏,哥譚儘管罪惡,但正義與邪惡仍舊涇渭分明,這也為蝙蝠俠提供更多保護這座城市的理由,而在《新蝙蝠俠》裏,帕蝙面對的是整個城市結構性的腐敗與罪惡,甚至他自身代表的韋恩家族也是罪惡的化身之一,面對身份認同與信仰危機,這個蝙蝠俠自然“擰巴”到了極致。
但在謎語人的危局中,蝙蝠俠逐漸意識到了自己依靠的“恐懼”的危險,而對手效仿的一句“我是復仇者”更如當頭棒喝將他驚醒,他終於知曉,以威懾和恐懼為武器或許難以解決城市的難題,暴力帶來的不是罪惡銷聲匿跡而是越來越多人的效仿,甚至讓城市墮入更深的黑暗。他終於明白,自己需要擔負起更多的責任,去賦予“蝙蝠俠”更強烈的意義:那是由“破壞”到“建立”的轉變。
於是他在空中一躍而起,抓住那根漏電的電纜,拔出胸前的蝙蝠刀,劈斷、墜入水中、浮起。他注視着洪水中的眾人,此刻宗教般的鏡頭語言開始為其賦予神性,他舉起猩紅色的火炬,觀眾們的視角俯視着,他如丹柯般帶領眾人在水中蹣跚前行。
英文中的“hero”英雄一詞,來源於希臘語heros,指“半神半人”,在歐美語境下的英雄本就帶有神性,《新蝙蝠俠》正是將超級英雄身上神性賦予的過程,濃縮在了一部電影裏。
這也是超級英雄電影一直在探討的東西:人是如何一步步靠近神的。
在漫威宇宙中,鋼鐵俠依靠其獨特的角色魅力與演員風格,一直以來就是“最靠近人”的超級英雄,他是花花公子、億萬富翁,也是慈善家、發明家,漫威用三部單人電影塑造了一個立體可愛的託尼·史塔克,讓其成為整個漫威宇宙最為重要的角色與線索之一。
然而,或許這一切都是為其在《復仇者聯盟4》中的那一個最後的響指做鋪墊,那是鋼鐵俠擁有神性的一刻,“以凡人之軀,比肩神明”,隨着託尼·史塔克化作飛灰而去,人們流下的眼淚為他作為超級英雄的一生畫下句號,人物弧光也因此完整。
這也是漫威的《蜘蛛俠》系列多次出現鋼鐵俠形象,而人們卻總是憤怒於小蜘蛛“沒有長進”的原因:鋼鐵俠的精神需要傳承,而小蜘蛛似乎難以擔此重任。
同樣屬於DC旗下的超英電影《守望者》中也有類似形象,同樣身為凡人的“超級英雄”羅夏,在面對法老王與曼哈頓博士的殺戮計劃時,以自殺式的反抗宣告着自己的堅定,他被曼哈頓博士輕而易舉地捏碎,血跡灑在地上像極了他的面具。扎克·施耐德導演或許也鍾情於在角色死亡時,完成對其的“神化”。
我們在期待什麼樣的超級英雄?由人到神,是超英電影的母題,然而創作者們會塑造什麼樣的超級英雄,則是受制於不同的時代語境。
為何從《小丑》到《新蝙蝠俠》,我們都如此熱衷於見證這樣一個罪惡哥譚的陷落,為何人們也會樂意看到一個還未陷入苦大仇深的“小蜘蛛”,為何由人到神、拯救眾生的史塔克能被萬人敬仰……這些或許可以稱之為時代的迷茫與期待。
畢竟,任何時代都需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