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姑為賈寶玉演唱的《紅樓夢曲子》共十四支,第一支是引子,第十四支是收尾,正文共十二支,各演一人,我們可以看一下。
第三支《枉凝眉》,寫林黛玉。第四支《恨無常》,寫元春。第五支《分骨肉》,寫探春。第六支《樂中悲》,寫湘雲。第七支《世難容》,寫妙玉。第八支《喜冤家》,寫迎春。第九支《虛花悟》,寫惜春。第十支《聰明累》,寫王熙鳳。第十一支《留餘慶》,寫巧姐。第十二支《晚韶華》,寫李紈。第十三支《好事終》,寫秦可卿。金陵十二釵,十一釵均有着落。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問題就在第二支,《終身誤》。許多紅學家認為這一支是寫薛寶釵,是反寫,可是我怎麼看也看不出這是寫薛寶釵,我先把這一支曲子抄在這裏,然後和大家一起討論: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如果不懷任何先入之見讀這一支曲子,我們只能讀出這是一位抒情主人公在感嘆他對於“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態度。曲中用了一個極其明確的“俺”字,這很奇怪,別的曲子都是用第三人稱寫,唯獨這一支是用第一人稱寫,而這位主人公又是“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是和林黛玉、薛寶釵鼎足而三的人物,他與這兩個人都有緊密之聯繫卻又不是其中任何一人,這一位主人公和薛寶釵根本不沾邊,非賈寶玉莫屬,可是賈寶玉卻是男性,不應在“金陵十二釵”之列,雪芹先生不會把人物性別搞錯吧?這是疑問之一。
《金陵十二釵》
第二個疑問,即使是反寫薛寶釵,我們看這裏同樣寫了林黛玉,兩個人的筆墨是平均分配,我們同樣可以理解為這是在反寫林黛玉,可是緊接着在下面就安排了一支《枉凝眉》單寫林黛玉,正面來寫。既然林黛玉可以這樣安排,為什麼不可以同樣為薛寶釵安排一下?雪芹卻沒有這樣做。不但如此,就是在前面冊子的判詞中,雪芹也沒有給薛寶釵單獨安排一頁,而是讓她和林黛玉合在一起:“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
這是為什麼?針對這種現象,俞平伯先生曾提出一個“釵、黛合一論”,他説雪芹這樣處理是要在位置上把釵、黛擺平,不讓她們分出先後來。因為雪芹著書原意並非要左釵右黛,非要在人品上把釵、黛分出一個高下來,他是把釵黛同等看待的。這裏還有一個例證,就是曲子開頭那一支“引子”唱道:“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金即寶釵,玉則黛玉。
《蘅蕪苑夜擬菊花詩》
這是一種很有見地的看法,可惜長期以來備遭攻訐,原因就在於好多學者認為薛寶釵是封建衞道者,反動,林黛玉是叛逆者,進步。連帶而來,薛寶釵之機詐,林黛玉之真率,薛寶釵之無情,林黛玉之純情,也都擺了出來,很有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味道。
我很贊同俞平伯先生的觀點,但是也需要指出,俞先生的解釋只能説明冊子中的判詞,卻不能解釋曲子中為何不獨詠寶釵。雪芹在曲子中不為薛寶釵單獨成章,並不是為了把釵、黛位置擺平,曲子先在《終身誤》中合詠釵、黛,緊接就以一曲《枉凝眉》單詠黛玉,這並沒有擺平,而是黛玉明顯偏重。
《薛蘅蕪魁奪菊花詩》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極其奇怪的現象?我在這裏先嚐試提出兩個假設,然後展開討論。第一個假設,雪芹這樣處理,是因為薛寶釵這個人太難寫了,以一支簡單的曲子,怎麼寫都會把她簡單化,因此只約略地點一下她的大致命運就行了。
第二個假設,雪芹寫出全部《紅樓夢》曲子之時,薛寶釵的最後歸宿並沒有確定,因此先不寫她,留待以後再補寫。
有朋友會説,你這簡直是在胡説,以雪芹先生如椽巨筆,什麼材料不能處理,何況一個薛寶釵?我説您先別急,聽我詳説幾句。
《紅樓夢》曲子,並不是簡單介紹人物命運,還要把人物的性格、情緒基調、思想基調和導致悲劇命運的原因加以概括,而薛寶釵這個人物恰恰極難概括。
薛寶釵是封建制度所能培養出來的淑女的典範,她恪守閨範卻毫無酸腐氣木訥狀,是一個活潑潑的人物,她明察秋毫卻含藏不露,富於才幹偏能守拙,善體人情卻分寸不亂,能容人亦不容辱,上能敬奉長輩,下睦姊妹兄弟,就是對待下人也極富人情亦極有分寸。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按照常規,她是通部書中唯一配有一個好命運的人物,可是她卻也是薄命司中人,她的命運同樣悽慘。在全部《紅樓夢》人物中,她是一個最豐富最多面最立體的形象,同時也是一個最具顛覆性的人物。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別人的悲劇都有自身原因可找,唯獨她的悲劇找不到這種原因,若要找,除了要向外部找,向更大的文化層面找,還要向內找,向最基本的文化基因找。
如果一種制度所能培養出來的最典範的人物,一個最為循規蹈矩甚至主動維護這種制度的人都不會得到好的命運,那麼這種制度之糟糕透頂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記得二零零一年在中國電視劇中心舉辦的電視連續劇《曹雪芹》劇本研討會上,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曾對我提出過一個讓我出汗的要求,他説,古希臘悲劇是命運悲劇,莎士比亞悲劇是性格悲劇,那麼這部《曹雪芹》應該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悲劇,我希望家惠同志能夠給出一個明確的説法。記得會後曾給周先生寫過信,説他老給我的這個任務委實太重了,以我的資質實在無法承擔。但是我當時已經約略地感到,曹雪芹的悲劇實際上是一種文化的悲劇。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曹雪芹的悲劇也就是《紅樓夢》的悲劇,同時也是薛寶釵的悲劇。
一種文化所能培養出的最優秀的人才,同時被這一種文化所扼殺,這個悲劇的意味還不夠大嗎?這種扼殺不僅僅來自外部,還來自那種深刻進心靈的文化因素對於心靈本身的扼殺,即自己殺自己,活潑潑的心靈同時體味他殺與自殺的悲苦,這個悲劇的意味還不夠大嗎?在這種悲苦展示中我們不是能夠很明確地看到一種文化的重新改造已經迫在眉睫了嗎?
薛寶釵這個人物的最大意義就在此處,所以我説如果雪芹先生當真寫出了《紅樓夢》的後半部,在這後半部中,他最難處理的人物就是薛寶釵。這既是對於第一個假設的説明,也是第二個假設的開端。
《薛寶釵出閣成大禮》
在這個思路的基礎上,我揣測,在書的初稿中薛寶釵的最終歸宿就是不確定的,在以後的幾次修改中也沒有最後確定下來,所以才沒有給她安排單另一支曲子。書中主要女子的生命旅程,都有一個相同的路線,就是先到警幻那裏" 掛號" ,然後下塵歷劫,最後到警幻那裏" 銷號" ,她們的最後歸宿都是一個字:死。唯有全死,才稱得上" 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才稱得上" 千紅一哭" ," 萬豔同悲" 。可是從目前研究狀況來看,我們只知道寶釵最後是在寶玉" 懸崖撒手" 之後青春守寡,卻不知道她何時死,怎樣死。前八十回中沒有透露任何消息。這也就説明,在最後一次修改中,曹雪芹對於薛寶釵的歸宿仍然沒有確定。
《紅樓夢》這部書不但後四十回是別人所續,就是目前見到的所有前八十回抄本也不是最後定本,它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因之矛盾多多。就以這個第五回的判詞和曲子來説,秦可卿在判詞中是上吊而死,可是小説敍述卻是病亡,很明顯是小説的敍述改了,判詞卻沒來得及改,這一點我們以後還會説到。所以我們説雪芹暫時不在曲子中獨詠寶釵,等以後她的結局最後確定,再來添寫,是有這個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