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功虧一簣的《掮客》,並不是敗在“水土不服”

由 費莫白竹 發佈於 娛樂

把是枝裕和導演的新片《掮客》形容成“泡菜味的《小偷家族》”,這未免是簡單粗暴的貶低。他在這部韓國社會背景的作品裏,延續了《小偷家族》的議題,討論血緣之外的家庭的概念、法制的困境、現代社會可疑的組織倫理,但這一次,導演在道德層面製造的挑戰感,不是《小偷家族》那種在温情中藏匿的不安,而是普羅大眾們情感上基本不可能接受的邏輯:兩個販賣嬰兒的慣犯同時是人情社會中的聖徒。隔着成人童話的濾鏡,罪犯被無罪化,這動搖了整部影片的地基,也妨礙了原本帶有鋒芒的議題得到顛覆性的反思。

《掮客》雙線平行,一明一暗,兩條線索,兩樁案件,兩組人物,一個孩子的命運讓他們狹路相逢。明面上,尚賢是洗衣店小老闆,生意蕭條,欠一屁股債,他有個好朋友東洙,小夥子是孤兒,供職於教會資助的棄嬰救助機構。暗地裏,這兩人是買賣兒童的中間人,也就是片名裏的“掮客”。被遺棄在救助站的小孩,有一部分既沒有送進孤兒院,也沒有被合法領養,而是被賣掉了。地下兒童買賣市場成熟,輸送網絡發達,明碼標價,男孩1000萬韓元,女孩800萬韓元。把孩子“上架”,讓買家看貨,人錢兩清,這一條龍的流程,尚賢和東洙熟門熟路。直到這一次,他們要出門做生意時,後悔了的孩子媽找上門。女孩素英是做皮肉生意的,生下孩子已經被媽媽桑不容,又過失殺人,不僅孩子成為累贅,更急需錢跑路。尚賢和東洙哄得素英相信“賣掉孩子是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成長環境”,成為他們的同夥。三人帶着孩子出發去見買家,並不知道女警官秀珍已偵察多時,一路跟蹤,只等在交易現場抓捕現行。

是枝裕和的套路當然是存在的,固然《掮客》是韓國配置版《小偷家族》,但《小偷家族》又何嘗不是導演此前創作的大集成。在跨文化的背景下,鎌倉和東京換成了釜山和首爾,是枝裕和虛構的戲劇情境是似曾相識的:一些在現代社會系統裏被認為“失敗”“墮落”“多餘”的個體,迫於生存壓力而結合成同盟,抱團取暖,這些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們組合成臨時的家庭,他們在互惠互利的相處中締結了友愛團結的情分,彷彿現代社會里奇異的部落。但是在現代社會“合規”“合法”的治理邏輯下,這些臨時的“部落”註定是要被管理、被消除的,最終也確實瓦解了。

認為是枝裕和是個“治癒系”的導演,這是個很大的誤會,圍繞着家庭或偽家庭成員之間的温情敍事,是覆蓋着導演的假面。每一次他鋪陳家庭生活細節,是為了引申出對司法、福利、救助這些現代社會管理機制的討論。是枝裕和作品的精神氣質,真正承接的並不是小津安二郎,他更多繼承了今村昌平的思想遺產。從他個人職業生涯巔峯之作《小偷家族》,回溯早期的《無人知曉》,多年裏,他持續地反思當代社會的組織倫理和治理邏輯,對於現代文明界定的“合法”“合規”,他不是完全認同的。《無人知曉》的四個同母異父的孩子東躲西藏地過着地鼠一樣的生活,12歲的小哥哥埋葬了幼齡的妹妹。《海街日記》裏,被父親拋棄的女兒們,在父親死後,領養他和情人生的女兒。《第三度嫌疑人》細述“由謊言構建的真相”怎樣被司法系統合法地接受。《小偷家族》的女主角沒有因為謀殺和偷竊伏法,她的天然的母性讓她對流落街頭的孩子付出了愛,最終她卻因此獲罪。在這些創傷敍事裏,導演並不是單一地批判特定機構的失職,或是指責個體的德行虧欠,他更多思考現代社會沒有兼容能力的、嚴格排它的“理性邏輯”,這套法理和倫理怎樣辜負了人的情感和慾望,製造了那麼多“不許被呈現”的灰色地帶。

這套情理邏輯在《掮客》的劇作裏是很難成立的。因為,買賣人口、尤其是販賣兒童,這在法理層面的嚴重程度和對大眾情感的衝擊力,完全和偷竊、出軌、偽證不是一個等量級。觀眾很容易共情被拋棄的孩子和父母雙亡的私生女,也很可能對落魄的廢柴和本性善良的小偷產生惻隱之心,更會強烈同情承受過暴力傷害、在反抗中造成悲劇的弱者。但是,即便是一臉忠厚善良相的宋康昊,也很難讓觀眾認同“人販子情有可原,現代社會的可疑結構把愛定義成罪。”這怎麼可能是一則性本善的小人物行差踏錯、峯迴路轉的成人童話呢?

不管是面相淳樸的尚賢,還是儀表堂堂、濃眉大眼的東洙,他們都不是被糟糕的經濟狀況逼得走投無路、鋌而走險去做兒童買賣的“掮客”,電影裏這樁最終做不成的買賣,不是這倆男人的衝動犯罪。他們是業務熟練的老手,熟知買家心理,能在交易全程做金牌客服,有機智敏鋭的偵察和反偵察能力,三兩個問題的搭訕就能“鑑別”對方是“誠意買家”還是別有用心的二道販子,就連一度要“釣魚執法”的警察都被他們反套路。其實影片開場就交代,女警官秀珍早已盯上這兩人,這是警方調查許久,志在必破的一樁案件,不僅要在交易現場鐵證如山的情況下捉這一對“掮客”慣犯,更嚴重的是,東洙的身份牽扯到教會背景的“棄兒救助機構”是否以慈善為幌子、系統地參與了嬰兒販賣的市場網絡。

把“家庭”作為社會運轉中的反思對象,在這個創作地基上,是枝裕和有能力作出新的表達,事實上,《掮客》的開篇部分讓觀眾看到了這樣的可能,在一些含蓄、簡省的片段裏,藏着冷酷的機鋒。東洙和尚賢第一次沒能把孩子“脱手”時,他們半途去了東洙長大的孤兒院。在象徵層面,“孤兒院”是被當作家的。但是枝裕和在這個段落裏暗示,孤兒們的“大家庭”同時是賣孩子的交易場。電影的暗線裏,警方追查素英的過失殺人案時,找到了她的“家”,那個“家”裏,一箇中年婦女收養着一羣無家可歸的女孩,孩子們到了一定年紀,就會被“媽媽”逼着上街,賣身養“家”。家和妓院一體兩面,這和賣孩子的孤兒院殊途同歸:温飽是有的,温情可能也會有一些,但家的盡頭是擁有權力的家長對沒有權利的孩子隨意的買賣處置。家庭內部的權力不對等以及因此造成的交易,這和片名“掮客”是暗暗呼應的。

但它最終只是電影裏若隱若現的晦暗底色,尚賢、東洙、素英和孩子組成的賣孩團伙,在短暫的相處中互相容忍到彼此體諒,成了明亮温情的前景,戲劇走向是枝裕和套路化的臨時家庭烏托邦。甚至當素英出賣掮客們,換取女警察許諾收養她的孩子,尚賢和東洙出於對孩子的愛,以及對素英莫可名狀的情愫,他們決定順應素英的“背叛”,坦然面對司法。東洙把孩子交給警察的那一刻,讓人覺得他不是被捕而是得救和淨化。反倒是主管案子的女警官,在看到結案的曙光時暗自懺悔:他們每個人(掮客和拋棄孩子的母親)都捨不得孩子,好像只有我盼着孩子被賣掉?

費金短暫地給過奧利佛“家”的錯覺,奧利佛可以不恨他,但他畢竟是賊窟裏的無賴,黯然地病死在獄中。福斯塔夫是有趣的胖騎士,但他的情理不能抵消罪行,命運沒有豁免他,讓他一無所有地死去。總有一些罪過是不能被粉飾的,正是因為莎士比亞和狄更斯沒有給筆下的人物施加童話的弧光,才使他們擁有了比時間更頑強的生命力。《掮客》卻不是這樣,是枝裕和用流暢的敍事技巧軟化了罪行的真相,宋康昊的表演讓尚賢成為聖人一般的法外之徒,這文過飾非的善和温柔,讓整部電影功虧一簣。


  作者:柳青

  編輯:王筱麗

責任編輯:邢曉芳

圖片均為《掮客》片方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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