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回首的往事、難與外人道的錯綜關係、難以輕言消融的隔閡……若是僅看文字描述、看容易引流的“高能預警”剪輯，劉小敏的人生未免難題連着難題。
一定程度上，如今“熱搜裏看故事大綱”的觀劇生態，為曾經風生水起的家庭倫理劇抬高了接受門檻。複雜的人性是情感之真，瑣碎的生活是現實之真，而平和中正的温暖現實主義則是國產劇優秀傳統創作經驗之真。能否將不同面向的真意兼收幷蓄，決定了劇的命運。
由汪俊執導，周迅、黃磊、秦海璐等主演的《小敏家》於12月11日開播，第一集就登頂衞視同時段收視第一。如果説強大的演員陣容為該劇贏得首播時的高關注度，那麼依然是這些演技派的細膩加持，讓源於生活的難題實現了生活流的表達。劇情拉滿戲劇張力的同時，劇本里那些灑落在人生風雨路上的暖，一步步抵抗着難。
“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空間裏，是人生況味的共情
《小敏家》改編自伊北的同名小説。故事裏，劉小敏曾在年輕時奉母命嫁給金波。文藝女青年和文化程度不高的丈夫本就沒多少共同語言，後者酗酒成性更讓婚姻瀕臨崩潰。一段謠言在小城彌散成了軒然大波，風波過後劉小敏斬斷一切前塵往事，獨自進京奮鬥事業。終於在北京站穩了腳跟，終於在離異十多年後遇見了愛情，可命運弄人，她的現任陳卓，本是發小李萍的前夫，而李萍恰又在那場謠言裏扮演了關鍵角色。過去的，眼看過不去了……
原作在網上連載時收到過這樣一條評論：“寥寥幾筆，但是刀刀見血，所有中年人會遇見的辛酸淚都寫到了，一點不含糊。”影視轉碼時，原作的“不含糊”若用力過猛便容易滑向狗血，抹去太多又會丟了故事的一唱三嘆。犀利與治癒何以兩全？演員用怎樣的口吻説台詞，鏡頭能製造多少生活真實的氛圍與質感，是電視劇需要在文字以外完成的創作。
電視劇始於劉小敏與陳卓的戀愛週年日。交往一年的中年男女在愛的紀念日玩一把儀式感，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雙雙離異的婚史、有交集的前任、各有高考復讀生的兒女，都讓簡單的浪漫平添了冷暖自知的複雜。更不消説，隨着母親王素敏、兒子金佳駿、前夫金波先後進京，劉小敏被留在老家九江的記憶、第一段婚姻的苦楚，開始復甦，參與到了人生進行時。
周迅與黃磊搭檔，幾個回合就用豐富細節確立了中年人戀愛的五味雜陳。比如紀念日的夜晚在好一番手忙腳亂後復歸寧靜，車後備廂裏的鮮花與夜燈在恰好的空間包容了隱忍的甜蜜。又比如，當劉小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母親坦陳了戀愛關係，她和陳卓卻在談論未來時各自築起了防禦。試探、反問、沉默、眼神的交錯躲閃，車內的有限空間流淌着無盡的曖昧情緒，又終在“過去”的突襲裏戛然而止。砸在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雨，漸漸下成了天幕籠罩過來。劉小敏倉皇下車，可越想抽離，越是被雨勢乘着相似的氤氲帶回至暗記憶。由遠及近的鏡頭裏，周迅貢獻了珍貴的表演：僵直地打着傘，下意識避開迎面路人，身體是麻木的，融在雨幕裏的灰藍色大衣衣角卻被風肆意捲起，好像十多年前那場無端風雨。沒有台詞，一位女性的翻湧內心在沉重的腳步裏層層盪開。
事實上，《小敏家》裏一眾演技派紛紛給出了忠實於生活邏輯、情感邏輯的表演。她為事業有成的現任丈夫甘當高齡產婦，也對第一段婚姻的女兒極盡關愛；她因着老鄉情分出手相幫小敏兒子，但也因為知根知底拒絕了金波的求職。李萍立住風風火火、有情又精明的人物特性，秦海璐演成了。她是任勞任怨帶大外孫的外婆，也是當年把女兒推入無愛婚姻的固執母親；她與小敏會因不可觸碰的刺痛而惡語相向，但也會在察覺李萍的試探時小心呵護女兒來之不易的幸福。王素敏在開明與謹慎為人之間不斷徘徊，劉莉莉作為演員也成了。這些值得細品的表演，在有限的台詞以外延展了生而為人的複雜情感，在“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空間裏，抵達人生況味的共情地帶。
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私域話題有了抵達公眾的可能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有段名言：“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小敏家》播到十集，劇情漸入佳境，頗有了些從人生情境中來、又跳出局部來重新審視的味道。
入乎其內，劇集得以把中年人的愛情表現得恰如其分。經濟獨立又各有婚姻前史，劉小敏與陳卓的愛情，偶有年輕人的親密情動，多數時候是帶着謹慎通透的温潤，畢竟上有老、下有小，有擁抱真愛的渴求，也更清楚自己的責任。那都是人生閲歷教會他們的事。比起海誓山盟、毫無保留的奉獻，彼此傾聽彼此治癒，才是他們的精神之需。深夜時分溜出家門，兩碗擔擔麪、一通破涕而笑的肺腑之言，他們愛情裏寶貴的互信與珍惜，輕輕撬動了熒屏前的感同身受。觀眾為他們此刻的簡單相愛而觸動，就像小説讀者認同原作裏對二人的關係定義：“二入圍城，談何容易，還不如現在這樣，站在圍城邊上，進可攻，退可守。他們都更注重精神交流。”
出乎其外，劇情通過對劉小敏與妹妹劉小捷、母親王素敏以及李萍、李萍之女陳佳佳等人的細緻描寫，勾勒出了一幅20歲、30歲、40歲、60歲的女性羣像。她們在不同人生階段、不同時空環境下的情感需求、婚姻觀、財富觀，都在邏輯自洽的劇情編織與讓人信服的表演裏，得到了展現。
以母愛為例，王素敏當年使勁撮合女兒與金波的婚事，甚至在露出家暴跡象後，拼命阻擾女兒離婚。母親當然是疼愛女兒的，只是20多年前的限定時空裏，她只知金波的鐵飯碗、只道要對金家報恩。歲月變動不居，老母親成了小女兒口中“開明”的媽媽，她的轉變不僅僅源於母女關係的修復、祖孫深情的牽絆，不僅因為所有的恩怨都敵不過真情和時間，還在一定程度上折射着整個社會在時代變遷中對婚姻、對女性的觀念更迭。如果説離婚這件事在很久以前不算開放的小城市裏，確乎一樁難以張揚的家事，那麼今時今日，在不健康的婚姻關係與分手後的歲月靜好之間，越來越多人會包容不同的選擇。至於中年人能不能談戀愛、老年人能不能夕陽戀等，早就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劇情細節，讓一些本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私域話題有了抵達公眾的可能。而對《小敏家》，劇情還沒過半，恨也好、愛也罷，期待在塵埃落定時留在觀眾心底的會是人間真情。
作者：王彥
編輯：汪荔誠
責任編輯：邢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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