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一小長假,上映的電影比往年都要多。4月30日有3部電影上映,5月1日又有8部電影上映,無愧為“史上最擠”的五一檔。在這其中,張藝謀導演的《懸崖之上》是目前為止觀眾口碑最好的一部電影,截至5月2日22點,豆瓣評分達到7.7,70%以上的觀眾給出了四星以上的好評。上映44小時之後,票房也突破了2億元。
《懸崖之上》豆瓣頁面上的評分(截至5月2日22時)。
除了大腕雲集之外,《懸崖之上》受到大量的關注也因為這是張藝謀的第一部諜戰商業片。和《風聲》《潛伏》等成名的華語諜戰片相比,《懸崖之上》有什麼特點?而和以往的張藝謀電影相比,《懸崖之上》又有哪些不同?在本文作者看來,拋卻外在的聚光燈因素,《懸崖之上》是一部很不“張藝謀”的電影。
作者認為,除了少數的鳥瞰視角和雪色場景,你很難在其中發現“張藝謀”的影子。電影在敍事手法上採用了更多的主觀鏡頭來推進故事,相比以往的張氏電影實現了大膽地突破。《懸崖之上》充斥着大量暴力場面和對情緒的直接描繪,沒有給觀眾留下足夠的空間來回味和反思。它無疑是一部合格的諜戰片,但以張藝謀的作品光譜作為參照,還是有不少遺憾之處。
***重要提示:下文可能涉及劇透***
撰文 | 魏子薇
血色與雪色,隱藏的作者性
如果屏蔽外部信息,在《懸崖之上》中,你很難辨識出屬於“張藝謀”的痕跡。比起成為第五代電影大師作品光譜中的一部分,諜戰片是這部電影更鮮明的標籤——類型片的特徵明顯超越了作者性。
片中出現的所有元素,對於諜戰片的愛好者來説都不會陌生:一串讓人云裏霧裏的密碼、酷烈的嚴刑拷打、智商超羣又能打的地下黨、刻骨銘心的國仇家恨、碟中諜中諜……甚至於民國時期的殖民建築和受西方文化影響的裝束。你可以輕易辨識出,這個在《風聲》裏見過,這個在《麻雀》裏見過,這個在《潛伏》裏見過,這個在《懸崖之上》的原作電視劇《懸崖》裏見過……
《懸崖之上》電影劇照。
唯獨不是在“張藝謀”的電影中見過。
提起張藝謀,人們想到的往往是更宏大而闊遠的表達。不只是敍事上的,也是景觀上的。他的作品,向來被認作是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所説的國家寓言(national allegory)的貼切範本。即使不提《紅高粱》裏充滿生殖力與民族性的高粱地,他進入新世紀以後遭受詬病的《滿城盡帶黃金甲》《英雄》,對照的文本也來自於世界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黑澤明……
電影《紅高粱》(1988)劇照。
相較而言,張藝謀的前作《一秒鐘》就是極具作者性的作品。這指的不只是傷痕文學的母題,而在於其表現方式:故事不依賴於人物和劇情,更多的寄予了漫漫的黃沙——無言的它們,比台詞説了更多的故事。或者不如説,在很多時代,不能説的本來就比能説的要多得多。而恰恰是這種無言,這種留白,這種遊離於敍事之外的空隙,成就了張藝謀和他的影像。這也是最近《指環王》重映時,我產生的新感悟:細節越多、越接近於真實的故事,就越遠離於史詩。
脱胎於成功的原著小説和電視劇,劇情紮實緊湊的《懸崖之上》有極少的留白。一場接一場的追逐、槍戰、車禍、謀殺、正邪的反轉和再反轉。一些劇情更是通俗到讓人幾近麻木,比如張譯突然在(最終讓他喪命的)逃命路上,被安排遇見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
血色鋪滿了屏幕。一方面命如草芥,而另一方面,很多時候鏡頭展示的殺人又實在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情。比如片頭在雪野裏,張憲臣(張譯 飾)殺死了沙溢飾演的小特務,直直插入眼眶的木杆,遠景鏡頭裏噴濺的血液。又比如在火車上,張憲臣和小蘭(劉浩存 飾)聯手勒死一個特務。狹小的空間裏三個人的笨拙的纏鬥,肢體力量的高度衝突(唯一齣戲的地方在於突然特寫的鏡頭裏,小蘭如特工附體,把圍巾迅速纏繞了好幾圈)。這些死亡的瞬間都在反覆證明,這些人不是超能力者,而是時代中的普通人。普通人的死亡就和生存一樣艱難。
滿篇鋪陳的血色之中,唯一隱隱展現出張氏美學特色的,是雪色。被設置在隆冬臘月的東北,《懸崖之上》有多長,茫茫的大雪就一刻不停地落了多久。雪色遮蓋着人們的視線、阻撓着他們的行動,也隱藏着他們的行蹤。這顯然是一種有意為之的、戲劇化設定。被雪無差別覆蓋的城市和凡人的生死,就像一個戲劇的舞台。無言的雪就像無言的黃沙、無言的高粱地一樣,是超越凡人意志、甚至時代意志的,更闊遠的寓言。
《懸崖之上》電影劇照。
在拍攝一場場街頭巷尾的槍戰戲的時候,張藝謀用了許多的鳥瞰鏡頭。俯視角的大景別裏,人們互不相聞,陷在大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追逐與逃命。鳥瞰鏡頭往往對應着上帝視角,凝着悲憫的審視。好像也只有在這種瞬間,傳言中“同時在做九個項目”的張藝謀,才有閒暇在影片中流露出一點個人的聲色。
時代中看不清方向的人
和偶現的鳥瞰鏡頭相比,《懸崖之上》更經常使用的手法是延宕,延遲反饋角色行為的結果。比如張譯走進列車上的衞生間,留下一行暗語。隨後有特務插隊進入洗手間。最後,秦海璐也進入了隔間,她的視線投射在牆上,但接下來是切鏡——觀眾無法即刻得知她究竟看見了什麼,是張譯的暗語,還是已經被他人篡改的留言。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更基本的,是出現在被監視者和監視者所處的空間切換之中——至少兩次。監視者靠近被監視者所處的房間,後者在熱烈地交換革命情報。而當監視者猛地打開房門,被監視者已經恢復了若無其事的日常生活。
無論是延宕還是打時間差,這些技法在諜戰/懸疑作品中非常常見,用以增加觀眾的代入感和懸念感。觀眾和角色一樣,往往並不擁有對這個世界更多的認知。這裏可以説個惱人的小插曲:看電影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女士始終非常熱切地和男友保持交談,要在每一個角色出場的時候急切地問一句:“這是好人?壞人?”煩人歸煩人,或許恰好可以證明,觀眾也不能擁有上帝視角,提前知曉正邪和生死。
《懸崖之上》電影劇照。
也許也是這個原因,比起鳥瞰鏡頭,張藝謀用了更多的主觀鏡頭。比如當王鬱(秦海璐 飾)和楚良(朱亞文 飾)最終各開着一輛車,和特務一起喋血街頭的時候,主觀鏡頭展示了他們的車窗被紛茫大雪覆蓋,看不清前路,亦辨不清敵友。
其實在這部卡司閃耀的影片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反而是個小角色,國民黨官員金志德(餘皚磊 飾)。周乙(於和偉 飾)是個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的地下黨,和等級更低的官員金志德一起盯梢地下黨的聯絡點——一家影院(之所以選在影院,包括後來編入一段卓別林,大概也是張藝謀一點迷影情節作祟)。周乙假借盯梢之名去影院門口做了暗號,被金髮現了,卻反將一軍,誤導對方自己的行為只是在做戲,目的是教育金要在工作中注意細節。
《懸崖之上》電影海報。
在這段戲中,周乙説了絕大多數的話,金志德則説得很少,全程只搭了兩句話,像是被説蒙了,也像是在反覆品酌甄別對方的意圖。周乙教育到最後,官僚氣息頗重地説:“你知道這些年自己為什麼升不上去了吧?”金志德盯着對方,臉上略有尷尬卻一聲不吭。直到周乙説“今天咖啡你結賬”,才很快堆起笑容,接了一句“好嘞”。他那種被耍得團團轉的困窘特別真實,就像是在那個時代中看不清方向、轉不動腦筋的每一個人。
燒腦和奇觀的背後,缺失的“一秒鐘”
對於所有和國族記憶、戰爭和苦難相關的影視作品,有一個問題總很難忽視:“奧斯維辛之後如何寫詩?”這個問題出自阿多諾,指的是在一種令人震驚的、可怖的浩劫之後,我們應該如何去記取它,如何去反映它,而不使之成為一種可供消費的奇觀。這也同樣是曾經觀看《喬喬的異想世界》和《波斯語課》的時候,反覆讓我不安的原因:
一種偏向娛樂化和趣味性的對於災難的展示,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歷史嗎?經由改編的、精彩而戲劇化的情節,會在什麼樣的時刻,可能篡奪了災難親歷者的原聲?
電影《喬喬的異想世界》(2019)劇照。
在片尾直接打出“致敬在那場革命中犧牲的人們”這種字幕的《懸崖之上》,顯然希望通過虛構的藝術化敍事,讓觀眾對於這段凝結着血和淚的歷史產生感懷和體悟。但本片也存在着如上文描述的那種令人困惑的時刻。除了緊張的碟中諜劇情外,它對於殺戮的展示幾近不加節制。更重要的是,對這種暴力,它很少加以反思。當張憲臣坐進審訊室、被七十二種刑法折磨得不成人形時,很難不讓人想到這是一種需要被拷問觀看道德的暴力奇觀。而最後,當金志德成為了替罪羊,坐上了張憲臣也坐過的審訊椅、也被糊上一層重疊的血液和傷痕時,影院中響起的幸災樂禍的笑聲同樣讓人不安,即使被暴力處置的金志德毫無疑問屬於“惡”的一方。
早在上世紀50年代,法國新浪潮的先驅就曾因大屠殺主題的電影,討論過鏡頭和倫理的關係。呂克·穆萊説:“追蹤鏡頭(tracking shots)是一種道德問題。”同樣的還有戈達爾的宣言:“橫移鏡頭(travelling shots)是一種道德問題。”他們認為,這些鏡頭消弭了觀眾和主體,也就是大屠殺遇難者之間本應存在的距離,因此既失去了對主體的尊重,也失去了觀眾對於歷史事件形成自我感知的自由。
題材性和情節性都很鮮明的《懸崖之上》,缺少更加隱忍的痛苦,而那本來是更應該引發觀眾的痛楚、反思與回味的。比起引發思考,影片提供的是一場充斥着暴力和情緒的燒腦奇觀。被血、肉、極致的愛和痛填滿,影片中所有的表達都特別滿和特別多,不留空間地直接指導着觀眾的體驗。
《懸崖之上》電影劇照。
印象比較深的一場戲,還是得知張憲臣死後,王鬱獨自在廁所裏哭泣。那是一種強烈被壓制着的痛苦,因為如果稍微失聲,就會讓外面的監視者聽見。於是她打開了水龍頭,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但還是有斷斷續續的嗚咽聲走漏。這無疑是極富感染力的、切膚之痛的一幕。秦海璐優秀的表演和特寫的鏡頭,放大了這種想哭而不能哭的矛盾,這種不由自主的情不自禁。
然而,難以否認的是,這還是一種懟上觀眾眼睛的直接煽情。就像是影片最後,周乙和小蘭站在雪野裏進行的目標明確的篇末點題:“你知道烏特拉行動是什麼嗎?”“烏特拉是俄語中黎明的意思。”
我很難不想到《潛伏》,這部我認為迄今也無法被超越的最佳諜戰題材作品。
《潛伏》的大結局發生在離別的機場。解放前夕,國民黨撤離,站長也要帶上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的餘則成(孫紅雷 飾)。在機場,餘則成與他以為早已遇害的翠萍(姚晨 飾)相遇。兩人相見卻不能暴露身份、透露相識,只能瞪大了眼睛遙遙相望。在翠萍離開之前,餘則成突然跑到車前,像母雞一樣轉起了圈兒——他要提醒對方,家裏的雞窩下塞了幾根金條。這滑稽的暗示,她憑藉默契讀懂了,也笑了。之後,兩人此生不復相見。
《潛伏》裏扮演翠萍的姚晨。
這麼一個催人肺腑的結局,整場戲卻是一場長達6分鐘的默劇。沒有台詞,沒有哭喊,甚至沒有一滴淚。姚晨多年以後回憶《潛伏》時説:
“觀眾知道他們不可能再相見了,但翠萍是不知道的。她還滿心希望説:喲,老餘你還活着呢,你看我也活着呢,一會兒咱們家裏見,她是歡欣雀躍的。她很激動,但是她忍住了,其實對觀眾的刺激是更大的。很多人覺得,演一個角色出不來了,我後來才知道這個説法有多坑爹。演員如果你對你的角色沒有一個客觀距離的時候,你離它太近,過於主觀化的時候,你很容易演錯的。……演員是劇情的提前預知者,我們的表演恰恰是不能劇透的。”
這才成之為有尊重、有分寸的,剋制但動人的表演和敍事。沒有被點破的悲劇,在觀眾的腦海中上演。角色沒有流下的淚,被後知後覺的觀眾哭幹了。
於是我才意識到,《一秒鐘》有多可貴,或者説,張藝謀拍《一秒鐘》的時候有多走心。比起《懸崖之上》,《一秒鐘》體現出了更多的剋制。同樣由張譯和劉浩存出演的《一秒鐘》,也有一個團圓的結局:數年之後,張九聲(張譯 飾)被平反,回來遇見了已經出落成大姑娘的劉閨女(劉浩存 飾)。但當劉閨女興高采烈地拿出那個她替張九聲珍藏多年的盒子的時候,才發現這只是一場信息差導致的買櫝還珠:張九聲真正想要保留的,那記錄了他女兒僅存形象的兩幀膠片,已經永恆地失落在無盡的黃沙之中了。
《一秒鐘》電影劇照。
這永遠無法被補償的遺憾,所帶來的綿延的痛楚,在《懸崖之上》中戛然而止。我們在這裏見到了太多的奇情故事,卻唯獨缺失了那最平淡卻最刻骨的“一秒鐘”。但少了那“一秒鐘”,故事,就僅僅只是走出了電影院就可以被完全忘掉的,別人的故事。
作者 | 魏子薇;
編輯 | 李永博;王青
校對 |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