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金粉世家》後期，幾乎處處都充滿衰敗頹唐的氣氛；唯一能令人“精神一振”的大概就要數“小憐衣錦還鄉”了。
在這段故事裏，已經在書中消失了幾十個章節的俏丫鬟小憐忽然重新登場，不僅與柳家少爺柳春江修成正果、成為柳府少奶奶，而且還風風光光回到金家認親。
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難得的熱鬧氛圍，金家眾人在這段情節中的不同表現也很有意思：有人歡喜有人憂，活脱脱勾勒出了一幅幅真實的人性畫卷。
01 越是與自己“不相關”的事情，越容易寬容對待
小憐以前是金家大少奶奶吳佩芳的陪嫁丫鬟，因為愛情的緣故，與結識不久的柳家少爺柳春江私奔。
因為這份“為愛而不顧一切”的勇敢，小憐在讀者羣中歷來人氣很高。不過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小憐的“私奔”或多或少帶着“叛主”的味道。也正因如此，小憐在打算回金家認親的時候，心中是很有幾分忐忑的。
好在，金家的主人們大多數都表現出了歡迎與坦然的態度：
大少爺金鳳舉與二少爺金鶴蓀，熱情地迎接了來訪的柳春江，並設宴招待；
金太太在小憐行禮問好的時候，也站起身打招呼，並笑着表示“好漢不論出身，只要心裏不忘本，以後就當一門親戚走就是了”。
金家各位少奶奶也親熱地拉着小憐去自己房裏坐坐，大少奶奶吳佩芳還直接替自己剛剛幾個月的兒子認了小憐做“姑姑”。
可以説，在金家主人的層面，對小憐的態度十分親厚。不僅不追究曾經“私奔”的往事，反而還都替她如今的生活歡喜。
金家之所以如此寬容，也許可以用金太太的內心活動來解釋：“
她上次逃跑，雖然在大體上不對，然而與金太太並無大多利害關係。何況如今她又很謙遜
”。
在金太太等人看來：第一，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而且當年小憐“逃跑”並沒造成金家多大損害，所以根本沒有必要計較。第二，如今她榮耀歸來，態度卻依舊謙遜，也沒給金家造成什麼損害，所以更不算什麼壞事。——既然如此，為何不成人之美、做成一樁喜事呢？
人們總是如此：在不涉及到自身利害關係的時候，就很容易表現出寬容的態度，用“一美遮百醜”的心態，去模糊掉一些可大可小的問題。
簡而言之：因為沒影響，所以不計較。
02 越是水平差不多的人，越容易互相嫉妒不服
然而，面對小憐的衣錦還鄉，並非處處都是喜慶祥和。在表面的歡樂之下，終究還是有許多尷尬。
首先是在傭人層面，很多人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位昔日的同僚相處。
金榮是金燕西的得力干將，平日裏各種大事小情都處理得遊刃有餘，卻在面對“柳少奶奶”小憐之時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按照規矩給自己賞錢，這會讓自己這個曾經的“金大哥”太沒面子。
蔣媽是吳佩芳的老媽子，也算是以前與小憐最熟悉的同僚了，如今一見小憐回來、高興得想拉小憐的手，卻在看到她手指上碩大的鑽石戒指時、尷尬地將手縮了回去。蔣媽心裏，滿是“高攀不起”的惶恐。
其餘小丫鬟們，雖然嘰嘰喳喳地圍在小憐身邊問好，卻也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才合適。
這其中更不乏心懷嫉妒的，比如小丫鬟秋香，當着小憐的面最殷勤，一口一個“姐姐”，背後卻忍不住酸溜溜地説：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曾經在這裏做使女、又逃跑了的。
這些大大小小的尷尬，其實正是真實的人性：
越是曾經差不多水平的人，越難以面對羣體中的某個人“混出了頭”。每每想起“當年”大家差不多的樣子，就越發不服氣別人“現在”出人頭地的樣子。
不過，如果別人不僅“出了頭”，而且高度還相當的高，那些心有不甘的人卻反而不再嘀嘀咕咕了。
難怪有人説，當別人嫉妒你、不服你的時候，別理他，只管繼續努力；當他們被你越甩越遠的時候，他們終究會閉嘴。
03 越是突發狀況，越能看出一個人真實的樣子
另一種尷尬，來自於七少爺金燕西的表現。
相比於金家其他主子的坦然與從容，金燕西的表現真是當得起“丟人“二字。
柳春江登門拜訪，與鳳舉、鶴蓀兄弟倆聊天，看見金燕西回來，連忙起身叫了一聲“七哥”。——從小憐的關係論起來，鳳舉鶴蓀都認同了這種稱呼。不料金燕西卻被嚇得“向後一退”，反應之劇烈，將柳春江也嚇得“一愣”。
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金燕西想學着大哥二哥的樣子應酬應酬，卻滿腦子忘不掉小憐私奔的“前科”，自己把自己尷尬得舌頭打結、吞吞吐吐。柳春江怕他窘迫，連忙轉頭與大哥二哥繼續聊天。
等到小憐坐着汽車來了，遠遠地就給金燕西打招呼叫“七爺”，金燕西依然沒想明白該怎樣稱呼她。後來小憐説給七少奶奶和小少爺帶了禮物，請金燕西引領着去見一見，金燕西卻因為夫妻關係不睦、只“哦”了一聲就自己先走了。
原以為這些就已經夠露怯了，沒想到金燕西出門玩樂了一圈，回來見哥哥們在宴請柳春江，於是又跑了來。
一進門，就盯着柳春江手上的鑽石戒指，問人家在哪裏買的。柳春江解釋説不是新買的，是此前訂婚時候買的。
金燕西想着小憐私奔的時候即使帶着點私房積蓄，也絕對不夠給柳春江買訂婚鑽戒的，於是開始懷疑柳春江信口胡謅。
這種懷疑與不屑的表情一定是非常明顯，以至於柳春江不得不含笑解釋：兩隻訂婚戒指都是我花錢買的，我和小憐各分一隻戴着。
金燕西不依不饒還想繼續問，大哥金鳳舉實在看不下去了，藉故把他叫到外面提醒他：人家小柳算是新親登門，結果你什麼正事都不談、一見面就盯着人家的鑽石戒指問，真是俗不可耐。
有一説一，金燕西的表現充分暴露了他的“無能”：在人際交往方面缺乏靈活變通的能力，根本應付不了“舒適圈”之外的場面。
平日裏在戲子舞女跟前油嘴滑舌、左右逢源，然而一到了正事、到了見正經朋友的時候，要麼張口結舌，要麼根本不懂禮儀與分寸，顯得莽撞又可笑。
以前曾有不少讀者覺得金燕西“情商高”，覺得他待人接物方面非常得體，但是卻在讀到後半部的時候收回了這些評語。因為金燕西那些“得體”的表現，只是在交際場上慣用的手段，“熟能生巧”而已。
要看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是不是真的“得體”，就要避開他的舒適圈、放到相對陌生的環境下去看。
越是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條件下，才越能暴露一個人真實的樣子。
04 結語
除了這些，小憐的榮歸認親還有另外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避諱：別人新婚夫婦登門，親友們都喜歡讓小兩口做“戀愛報告”，聊聊愛情之路；而小憐夫妻的情路，卻是“聊不得”。
畢竟，雖然如今修成正果、皆大歡喜，但當初“私奔”的名頭終究不大好聽。
所以，為了避免尷尬，鳳舉鶴蓀與柳春江聊天時，大談日本的風土人情，卻完全不把話題談到小憐身上去。少奶奶們與小憐聊天時，也都不提起戀愛的事情；二少奶奶程慧廠一不小心説到“當年你就是一個香餑餑，不然——”後半句又連忙嚥了回去。
總而言之，小憐的這次衣錦還鄉，雖然是喜事，卻也有着難以迴避的種種尷尬。
幸運的是，小憐兩口子做事周全謙遜；金家上上下下除了金燕西，大部分人也都是深諳人情世故，懂得哪些可以説、哪些不能説，哪些事情可以較真，哪些事情應該打個哈哈模糊處理。
最終，整件事在熱鬧喜氣中圓滿落幕。
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情並非真的非常完美，只是因為有了周圍人的“識趣”與“成全”，才能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
看破不説破，樂於周全別人的臉面，——年少時會覺得這是虛偽，年歲漸長才覺得，這其實算是真實世界中難得的一點默契與温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