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染了粉紅色頭髮

她只是染了粉紅色頭髮

  引發網暴的鄭靈華社交網絡內容截圖。

她只是染了粉紅色頭髮

  鄭靈華將頭髮染成粉紅色後。

她只是染了粉紅色頭髮

  7月24日的鄭靈華,已將頭髮染回黑色。

  一夜之間,鄭靈華在網絡上突然多了許多個“身份”:陪酒女、夜店舞女、不正經人、妖精、紅毛怪……以及更多污言穢語出現在網絡留言裏——只因她染了粉紅色的頭髮。

  “我想在拍畢業照的時候更好看一點。”現實中,鄭靈華的身份是浙江師範大學2022屆本科畢業生,她至今不明白髮色怎麼惹到那些網暴她的人。

  這個出生於1999年的女孩,被保送研究生後,拿着錄取通知書給病牀上84歲的爺爺一個驚喜,拍了照片和視頻發到社交平台作紀念。

  不知是誰,“搬運”了她的內容,迅速在網絡擴散。有人攻擊她師範生的身份和錄取她的華東師範大學。有人造謠“老人帶病考取研究生,還娶了一個小女生”。一些營銷號看到流量高,貼上“專升本考上浙大後爺爺哭了”的字幕,賣專升本培訓課……

  鄭靈華又氣又怕。她刪掉了個人賬號中能看出個人信息的標籤,隱藏了那條視頻,以及多個證書的照片——擔心這些優秀證明再被拿去做廣告。

  7月23日,鄭靈華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經過複雜繁瑣的維權後,她公證了上千條嚴重侮辱性的內容,準備起訴網暴者,她“不想放過每一個網絡暴力的人”。

  像許多年輕人一樣,鄭靈華活躍在微信、微博、嗶哩嗶哩視頻網站(B站)、小紅書等多個社交平台。

  她在社交平台分享個人動態和旅途見聞。例如7月14日,她獨自到杭州九溪徒步、尋找一條“很美的瀑布”。她將沿途拍的照片發在微信朋友圈,把剪輯的vlog短視頻發在B站。視頻點擊量只有幾十次,這是常態。她並不熱衷追逐網絡流量,自稱是一個“沒有什麼人關注的小透明up主”。

  類似這樣的記錄,在她上大學期間一直持續。對於鄭靈華來説,在網上“分享自己的生活片段”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在號稱“70%用户是90後”的小紅書上,7月14日前,鄭靈華受到關注最多的一篇是關於“如何保研逆襲”的文章,記錄一個“學渣”如何開啓“鹹魚翻生路”,向學弟學妹們分享保研的幾個關鍵節點。她在文章開頭説,“希望能幫助到每一個曾經和我一樣迷茫的你”。

  她在微博認證信息為“音樂博主”,與音樂愛好者交流翻唱的歌曲。這裏也像一個情緒樹洞和“無情的打卡機器”,她喜歡發一些不願讓親人朋友看到的內心波瀾,最近在打卡雅思英語學習。

  在這些平台發佈的內容,有時會重合,但是各有側重,串在一起,是一個95後女生的網絡世界,零碎、歡快、美好,也有失意、憂愁和彷徨。

  僅僅一天,這個持續數年的世界就坍塌了。

  7月13日下午4點半,鄭靈華在家拿到華東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沒捨得拆信封,想讓病牀上的爺爺第一眼看到。

  老人去年12月因腦梗、心梗、腸癌中晚期住院。因為當地出現新冠肺炎疫情,鄭靈華一直未能到醫院看爺爺,只能通過網絡視頻見面。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鄭靈華願意花大量時間講述她的爺爺,以此證明“生命中這個小老頭”對她的特殊意義。

  鄭靈華6個月大時沒了母親,父親忙,她主要由爺爺照顧。從記事起,爺爺就天天圍着她轉,送她上學、接她放學,買菜、燒菜、洗衣服全都是他一個人,“替代了媽媽的角色”。

  老人退休後在路邊支攤修自行車,也做些木工。鄭靈華每到期末回家,爺爺總會給她一些現金,讓她存起來。她不知道一個老人家怎麼掙到錢的。鄭靈華説,“現在想好難過”。

  中考前,鄭靈華參加美術集訓班,爸爸不同意報名,爺爺偷偷塞給她報名費。高中時,音樂老師聽她唱歌有天賦,建議她轉學音樂。音樂生需要練鋼琴,爺爺用他的退休金為孫女買了一台。

  “在我們這樣的家庭擁有一台鋼琴是不容易的事。”鄭靈華説,在她每一個關鍵人生節點,爺爺都在支持她。繼續讀研,也是爺爺對她的一個心願。

  她原打算請護工阿姨把信封帶到病房,麻煩保安叔叔拍一段爺爺看通知書的視頻。醫院的保安、護士聽了她的情況,查看她的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在24小時內,允許她進入病房。

  鄭靈華哭了。她感激好心的保安與護士。她曾經想去病房照顧爺爺。姑姑告訴她,病房裏1個護工照顧3個病人。如果進去的話,住的地方也難找到,老人吃喝拉撒、翻身擦洗,一個女孩子做不來。她問姑姑,是不是“只能在爺爺去世的時候見到他?”

  鄭靈華見到爺爺時,淚又湧了出來。

  “這不是(你)孫女嗎?孫女叫什麼名字啊?”護工趴在老人耳邊大聲説。老人躺在病牀上,鼻子中插着管,看着他養大的孩子。

  “華華……”老人終於叫了出來,用力抬了一下頭,鄭靈華泣不成聲。她説,爺爺瘦了,視力模糊,有時神智不清。他戴上眼鏡,依然看不清字。鄭靈華一個字一個字地將通知書上的內容讀給爺爺聽。

  那天下午5點和晚上9點半左右,她把照片,以及由與爺爺短暫相聚的視頻和爺爺年輕時的照片剪輯的vlog,分別發在不同社交平台上。

  “我考研的動力之一是能夠讓爺爺親眼看到我上研究生,並以我為驕傲。”她在朋友圈中寫道。

  她睡了一個懶覺——這是連續上了6天雅思課後的休息日。她到九溪徒步,一直走了27公里,晚上9點半回到家。

  手機上,小紅書不斷冒出提示。那條小紅書“筆記”火了。當時已經有6萬多個(條)點贊和評論。

  私信裏的留言讓她心跳加速。“剛剛有人盜你照片,就是你給爺爺的錄取通知書。”一位網友私信給鄭靈華説。

  另一位網友向鄭靈華髮來截圖,他看到短視頻平台上一個叫“**學姐”的賬號盜用鄭靈華的圖片和事蹟,改成“專升本考取浙大”,推銷“筆記”、賣書。

  順着網友們提供的線索,她在抖音上看到“**在路上(教育)”“**學姐”等賬號。那條留念內容的標題、文字説明遭到篡改。

  “我以為就一個號在路上,原來那麼多號叫‘某某在路上’。”鄭靈華搜索發現,那些“**學姐”“**在路上”“**備博中”等賬號存在一批相似的、成規模的號,發佈的內容多是不同的人或拿着通知書,或在學習——她只是其中一個,信息備註介紹多為專升本、普通學校考到名校,可以“無償分享筆記”。

  一名上當的學生髮來聊天和轉賬截圖。他本來想學習大學英語六級課程,通過私信瞭解,對方讓他加微信,隨後開始兜售課程和抽獎活動。他向一位“**學姐”轉賬1680元購買課程資料。對方收款後未再回復。

  鄭靈華首先想到打110報警。當地警方建議,先通過社交平台投訴,如平台無法處理或無法滿足維權要求,警方再處警或到派出所做筆錄。她連夜撥打客服電話、通過郵件投訴侵權賬號。

  “有人認識咱們學院的鄭靈華學姐嗎?她的個人信息和一些相關資料似乎被無良營銷號盜走,炒熱度掙黑流量了。”一名學弟發朋友圈找她,“底下的評論更是沒眼看”。

  這名學弟在百家號看到一個擁有30餘萬粉絲的賬號,認證信息為“知名幽默博主、媒體人”。

  該賬號於7月14日下午4點52分發布了一條“我的碩士錄取通知書”的動態,只有3張配圖,分別為鄭靈華俯着身子和爺爺説話、一張握着爺爺手的特寫和華東師範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內頁。“鄭靈華”3個字也未打馬賽克模糊處理。

  鄭靈華看到那些“沒眼看”的評論時幾乎要暈倒。最上面的一條評論是“一個研究生,把頭髮染的跟酒吧陪酒一樣”,得到2000多個贊。上萬條評論中,許多網友針對她的髮色。由於該博主只有一句介紹,一些網友分不清鄭靈華是圖中的老人還是女生,誤認成“老少戀”對其一頓辱罵。

  鄭靈華突然成了網絡靶子。有網友指責鄭靈華“吃人血饅頭”,“拿自己爺爺炒作”,説“老爺子走慢了”。他們放大到羣體攻擊,稱師範生、藝術生“不學好”,“不配當老師”,“國家該取消藝術生”,“染髮的都不是好人”。

  被網暴前,鄭靈華曾在短視頻中告訴大家一個“活了22年才領悟的小秘密”:如果有人説你不好,那就把他刪掉,這樣你就很完美啦。

  顯然,這條人生經驗不足以抵抗網絡世界野蠻的一面。她的名字被公開,遠不是一刪了之或是閉上眼睛可以裝作看不見。

  遭遇網暴後連續多日,她在雅思班無法集中注意力學習,嚴重失眠,吃不下飯。她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幾天時間收到過去22年都未見過的髒話。網上的事態快速發酵,承受者只有她一人。

  7月14日起,鄭靈華在社交平台上似乎換了一個人,言語間充滿疑惑和憤慨。

  她在英文學習中曾看過“slut-shaming”(蕩婦羞辱)一詞,當時沒有專門去理解這個貶低女性的詞,這次令她感受深刻。她發微博質問道:很想問一句,“蕩婦羞辱”和“造謠他人”真的會開心嗎?

  接受採訪時,她告訴記者,“還是沒有辦法消化這些(侮辱)言語。”

  鄭靈華擔心親人朋友受到波及,也擔心母校浙江師大與即將就讀的華東師大名譽受損,擔心未入學便因此被學校“開除”。

  親戚看到網絡惡評,説她“多事”,為何要髮帶老人的視頻?她一度想到自殺。

  鄭靈華不後悔發了爺爺打開通知書的視頻。“可能20年、30年後回看,我依然會流淚。”她説,這就是在特殊節點的紀念,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節點。

  維權的路依然艱難。她檢索、捕捉網暴者和營銷號的侵權內容,也要和某些平台繁瑣甚至“故意為難”用户的投訴規則鬥智鬥勇。

  一個短視頻博主拉黑了鄭靈華,她在退出賬號後才能搜索到侵權內容。在許多“正義網友”的舉報下,一個營銷號隱藏了侵權視頻,沒過幾天又放了出來,評論第一條點贊量增加4000多個。

  鄭靈華想在某平台認證個人賬號,讓更多人關注到這件事,認證至今未通過。她寫了一篇《侵權人欠我爺爺一個道歉》,她試圖把有關維權進展的留言置頂在文章下方,經多次置頂審核後,系統通知“評論置頂未通過”。

  有平台的網絡投訴入口十分難找,她通過搜索才發現那個幾近透明的按鈕。平台需要她提交身份證正反面照片、以及加蓋公章的相關函件。“我哪裏有公章?”鄭靈華説。

  她希望侵權者刪帖、道歉、賠償。她花費4000元,將15張微博截屏照片、165張百家號截屏照片以及1份刻錄的抖音視頻光盤加以公證,留作證據。其中3150元是她帶了好多節課才掙到的,鄭靈華希望“至少可以把公證費賠償給她”。

  在最艱難時,鄭靈華從幫助她的網友那裏感受善意。她在網友留言中挑選温暖、積極的話讀給爺爺聽,好久沒笑過的爺爺居然笑了起來。

  浙江律師金曉航願意為鄭靈華免費代理。他能夠體會鄭靈華與爺爺的感情。2014年,金曉航通過司法考試,最希望自己的外公能夠知道,“我跟她的心情也是一樣的,也希望老人能以我為驕傲”,當時老人已經去世。

  金曉航表示,普通人發起維權、反擊網絡暴力並不容易,最難之處在於難以找到網暴者即侵權人的具體信息,只能通過先起訴網絡平台公司,要求平台公司提供侵權人的身份信息。

  鄭靈華要面對的,是無數難以定位的網暴者、營銷賬號,以及多個互聯網平台。

  “我不會倒下的,更不會自殺。”鄭靈華説,她希望那些“侮辱教師行業、音樂生、華東師範大學、爺爺、和我”的網暴者一個都逃不了,“我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7月23日晚上,鄭靈華接受完採訪後,把粉色頭髮染回了黑色。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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