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臉腫了、右臉過敏了,突發的紫外線灼傷,誰聽了心裏不咯噔一下,但這是發生在《麓山之歌》片場的真事。在這部致敬大國工匠的電視劇拍攝中,為還原焊工真實狀態,女演員焦俊豔學焊接、學開挖掘機,在偶爾被灼傷後依然全素顏出鏡,她説,“這就對了,哪個焊工身上沒一點灼傷痕跡”。
圍繞女演員,當下的社交平台常見幾種論調。一邊在高喊“美女就該演古偶”,為85花、90花們在仙俠古偶的劇組團建而奔走相告;另一邊哀嘆“女性題材劇為什麼容不下真實的女性狀態”,替40+事業正當年的演技派被過度磨皮和十級濾鏡磨去的表演而頓足。面對網友的矛盾體,有一批女演員主動出擊,她們一頭扎進泥土,靠對角色的沉浸式體驗、契合的妝造加持,演出了生活的本來樣貌,獲得了觀眾口碑。她們是36歲演《麓山之歌》金牌焊工的焦俊豔,40歲演《大山的女兒》“時代楷模”的楊蓉,34歲在《幸福到萬家》中塑造新時代農村女性的趙麗穎,39歲在《理想之城》追求一張乾淨造價表的孫儷,35歲演活《山海情》中那朵堅韌又芬芳的“水花”的熱依扎……
裸妝乃至全素顏未必能與一部品質劇或者好演技直接畫等號。但當越來越多30+女演員願意裸妝上場,在現實主義創作中尋求表演的升維,這當然是國產劇高質量發展的一種表徵。因為比起“不老神顏”,她們的“素顏”裏藴藏更多真實的生活之美。
“素顏”的本質,是讓生活承包創作的源頭
近年來,國產劇審美糾偏不是樁新鮮事。去濾鏡、去磨皮的自發行動在當代背景和年代背景的現實主義劇目中漸成顯流。但倘若把素顏或者簡單的“越土越好”當成好演技的充分必要條件,那對錶演、對現實主義都是存在誤解的。
我們為國產劇女演員們的“素顏”點贊,不是為獵奇卸妝後她們的真實容顏而滿足。按《麓山之歌》總導演毛衞寧的説法,“素顏”或裸妝的本質,是讓生活承包創作的源頭,“還原角色在生活中的真實樣子,這是演員的本分,也是現實主義對真實質感的要求”。
焦俊豔飾演的焊工金燕子,是個看起來柔弱實則技術過硬、內心強大的新時代工匠。演員本身在工廠長大,母親就是行車工,打小對工廠、工人、工業環境的耳濡目染,縮短了她和《麓山之歌》的距離。不過,真正幫她立住人物的,還是創作前在真實生活裏打磨的時間。導演説,焦俊豔在開拍前跟着工匠學技術,二保焊、氬弧焊、平焊立焊仰焊等都得上手練。不慎被紫外線灼傷,臉上留痕,導演和演員當下約定,不用化妝遮掩傷痕。女演員説:“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追求容貌之美,還可以追求技能之美、工匠精神之美。”正因為此,熒屏上的金燕子不僅有着與金牌焊工身份匹配的各種工業操作肌肉記憶,更展露着新時代女性工匠的自信和執着之美。這份經歷,於演員彌足珍貴。
《大山的女兒》收官已有月餘,網絡評分卻還在悄然攀升,從首播期間的9.1分上升到了如今的9.3分。作為今年國產劇迄今的最高分作品,無論劇作受到了人們對原型人物“七一勳章”獲得者、“時代楷模”黃文秀的多少情懷加分,能確定的是,演員楊蓉的塑造沒有減分。為了親近感受人物,楊蓉觀看了大量有關黃文秀的文字、視頻、音頻,她模仿文秀總是習慣兩條腿岔開站,還有些微弓背;她按照文秀之前的路,挨家挨户走訪曾經的貧困户;她將文秀生前的日記擺在牀頭,每晚都讀上一遍。還有種芒果、種枇杷、種砂糖橘,修路、修板凳、修電燈……“文秀幹過的事我都幹過了,我都體驗了一遍”。《大山的女兒》拍攝消息傳到黃文秀生前戰鬥過的百坭村,鄉親們越過百多里山路,就為了來看一眼電視劇裏的文秀書記是不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有位奶奶一眼看到了人羣裏的楊蓉,她上前緊緊握住演員的手,抹着淚説“像”。對演員而言,能得到原型人物身邊的老百姓認可,一字值千金。
好的表演,不該困於“演技夠用就好”的劇本
演員們心裏揣着具體的人,把自己打磨成他們的樣子以匹配角色,而觀眾也越來越願意為接地氣的表演鼓掌。
《幸福到萬家》被業界視作趙麗穎的轉型之作。一個凡事都要講理的“軸”姑娘,一個敢和遺風陋俗對抗的倔媳婦,一個在田間地頭乾淨利落做農活、臉不躲太陽的當代農村女性,是演員過往的角色序列中從未出現過的。導演鄭曉龍説,趙麗穎的表演屬於感受派,用自己的感受和認知去演戲,她不是演一個角色,而是努力搞懂角色後把自己身體裏的這個“人”帶出來。演員提出,她覺得何幸福這個角色手裏不該空着,所以在片場她有意識地要求乾點活,擇菜或者剝花生,或是向飾演婆婆的演員學習織毛衣。通過一系列動作設計,演員賦予角色生活的生動氣韻。雖説和同劇的老一代演技派相比,趙麗穎的表演還有提升空間,但她願意花心思雕琢角色。
談起飾演何幸福的經歷,她有段表述挺有意思,“好像每天都在反覆生氣,白天在戲裏氣鼓鼓到處要説法,晚上回去心裏覆盤一下又生一遍氣”,這不正是觀眾追劇時的感知。與其説演員和觀眾達成一致,不如説大家對生活有着相似的認知。趙麗穎也用角色證明,無論多少年紀的演員,主流市場可以不在架空的仙俠古偶,不在有時失真的都市劇偶像劇,雖然對於那些劇本,她完全有底氣“演技夠用”。
《山海情》給予熱依扎的,可能更深厚綿長。彼時,還在哺乳期的演員進組,每天在戈壁灘上感受環境,從氣候環境到物質環境。身在此中,熱依扎沉澱出了感同身受的真實感,日復一日澆灌着她心裏的李水花。電視劇播出後,這個戲份不算多、命運很是坎坷的角色,綻放出了何其耀眼的亮光。對包辦婚姻,她反抗過但又放棄了,角色身上有着時與勢帶來的侷限性,演員精準地找到她、還原了她。坐在即將駛往未來的火車上,水花周身閃着新希望的喜悦;回到湧泉村接受命運,眼裏閃爍的有不甘、有告別、有破釜沉舟,但不再有逃避;拉着丈夫和女兒,跨越四百里沙地來到金灘村,小小的人影從煙塵滾滾的地平線那頭出現時,多少人為那朵苦難裏開出的花落淚了,又有多少人把她噙着淚花的笑選為全劇經典畫面之一。堅韌對生活的水花學種蘑菇,演員就跟着進大棚、鋪肥料,一身異味;灰頭土臉的水花把命運的不公化解為生活的磨礪、一步步邁過,演繹出真正“女性力量”的熱依扎,奠定了她在觀眾心中演技派的位置。
何為好的表演?王志文有段見解流傳甚廣:“我特別反對‘演技’這個詞,演戲應該沒有技巧,而是感受、用心去感受。就像特別用心地跟朋友相處,朋友也會感知。”其實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番話何嘗不是“把角色內化為自我再提煉出來,帶着生命經歷投入角色”的另一種措辭。國家一級演員馮遠征也曾在教學中把表演分為三重境界:表演的初級階段是大俗,演員剝削自己的情感,哭和笑往往聯想真實的悲歡;第二層大雅階段,哭笑自如、演完即收,卻欠缺些情感和爆發力;“真正能觸動人心的表演不僅有成熟的技術,還因為演員有了人生閲歷而能讀懂劇本的酸甜苦辣,抵達另一種大俗”。
現在,這羣帶着“素顏”投入真實生活的女演員,其實正在走向調用真實閲歷、生命經驗去表演的里程碑。而這樣的機會,那些脱離了真實生活“演技夠用就好”的劇本,往往是提供不了的。
作者:王彥
編輯:許暘
責任編輯: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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