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湍急。深度不足兩米,但下面全是冰,周圍是光滑的巖壁。
“三腳架三腳架,相機包!”王相軍衝着岸上的同伴小左大喊。小左試圖把三腳架的一頭遞給他,但沒有着力點。小左又趕緊跑回車裏拿桶和繩子,可王相軍實在太重了。
他那天穿了一件厚羽絨服——從前幾乎不穿的,那天太冷了。衣服吸水後重達五六十斤,拉鍊也被凍住了,脱不下來。
小左瘋了似地跑出去找人求助。4500米左右的海拔,他肺都要跑炸了。等小左和六位工友趕到時,人已經沒了。瀑布之下暗冰湧動。
12月20日,王相軍被瀑布沖走失蹤。
11月14日,小左和王相軍第一次見面,這一天是王相軍30歲的生日,他在直播裏驚訝地説:“我竟然都三十了!”在快手,他有近160萬粉絲,2萬人給他送來生日祝福,粉絲們叫他冒險王、冰川王,小左叫他老王。11月14日,小左陪着王相軍在燒烤店過生日。
老王是四川廣安人,他19歲出來打工,在富士康上過班,在飯店洗過碗,也在酒店洗過牀單,賺到一點錢,他就去爬山。2017年,他開通了“西藏冒險王(記錄冰川)”的快手賬號,460多個視頻全是罕見的高山湖泊,更多的人通過他看到西藏,看到高原,看到鮮為人知的冰川。2019年12月,他受邀參加第25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分享他走過的70多座冰川雪山影像,呼籲重視全球變暖危機。
2019年12月5日,王相軍前往馬德里參加第25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
在第25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王相軍呼籲關注全球變暖。
王相軍留着蓬亂的自來卷,鬍子支稜在臉上,小左深刻記得,在藍得透亮的冰川前,老王嘴巴張得老大,為這種美所折服。在人羣中,和在山裏,老王是兩種樣子。他嚮往的是自由自在。12月20日,老王消失在他最愛的冰川裏。當地應急管理局人員28日稱,救援人員仍未找到他。
王相軍影像資料。
【以下是小左的口述】我做徒步已經六年了,之前在快手上認識他,我看過他的視頻,但是沒有細緻地聊。後來我開始玩抖音,交集就變多了,我們會分享自己去了哪些地方。今年11月份,跟他在一起的小夥伴要回去處理一些事情,老王沒有駕照,他想找一個志趣相投並且會開車的人跟他一起(探險),我正好具備這個條件。
在路上
我到的那天是11月14日,正好是他30歲生日。他在酒店裏直播,還跟直播間的朋友們介紹我説:“這一次我們將一同上路,一起去探索冰川湖泊。”他跟視頻裏看到的沒什麼區別,很開朗。第一次見面,他一手拿着手機,另一隻手還擁抱了我一下,我就覺得好尷尬。
那天晚上,我給他買了個蛋糕,我説:“許個願吧。”他説:“不許,許什麼願啊。”他從來沒過過生日,離家九年了,都是獨自一個人,哪怕有條件也不會過,一個人沒什麼意思。當時我能感受到,他挺想許願的,我就告訴他,你又沒正兒八經地過過生日,就許一個吧,他説好。那天他一直很開心。
回到酒店,他問我在羌塘看到過什麼風景,我們分享着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聊到兩點多。
第二天我們出發去山上,他説山上有個湖特別漂亮,山的背景也好看,我們想去那裏拍照。結果走着走着,迷路了,我們也不怕,經歷過的事情多了,還怕什麼?我們邊走邊聊,晚上,搭個帳篷,點一把篝火,煮了一碗泡麪,啃着牛肉乾。
帳篷前有一片草地,草都是黃黃的,周圍全是大樹,遠處是高聳的雪山。漫天的繁星,太多了,太亮了,還能看到銀河。犛牛和馬在周圍吃草,峽谷裏沒有風,真的安靜,特別舒服。這個地方真的很漂亮,我們開心的要死,他説他就喜歡這種生活,可以待上十天半個月。我們聊一會兒,停一會兒,説了很多,我徒步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聊得來的人。
天亮了,我們去爬後面的雪山,到了那裏才發現,哇原來這是個冰川。老王看到冰川很激動,喊得很大聲:“哇,牛*,哇,好漂亮!”我能感受到,真的很愛(冰川)的那種。所有的雪山,他都知道叫什麼名字,雪山下面有沒有冰川,冰川下有什麼河他全都知道,我覺得好神奇啊,我在路上徒步這麼多年了,我就想,走再多也不會所有的雪山都知道吧。
看到冰川,土豆(王相軍的狗)立馬衝了過去,所以我們把這座冰川起名為“土豆冰川”。冰川前面有一個內部峽谷,長時間消融形成懸崖絕壁,很危險,如果掉下去人就沒了。我們不甘心,就想試一下。那一小節走完之後,看到了冰川洞,遠處有石頭一個一個往下落,“哇,你看這個石頭!”他邊拍邊叫,我就在那裏笑,説老王你這是在演戲吧,他也在那裏傻傻的笑,很有趣。
在“土豆冰川”,王相軍看到藍色的冰川洞。
土豆一直跟着王相軍探險,王相軍叫它“土豆寶寶”。
冰川裏有好多洞,我們選了一個特別藍的進去看,紋路就像細胞一樣,特別清晰,我們兩個都張開了嘴巴,真的好震撼。這種風景美到你的思想已經放空了,那一刻我們把頭抬起來看藍色的冰川,看了好幾分鐘。老王比我激動多了,旅行的途中,他會突然間“哇哦”的一聲叫。在大山裏和在人羣中,他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狀態。
行走的意義
老王在接觸人羣的時候,會有點害羞。之前我們在拉薩找一個高檔一點的餐廳吃飯,他的話立馬就少了,看得出他有點不自在。
他跟我説,他不喜歡城市。我們去買無人機、買手錶,人一多,他就不説話了,他不會討價還價,交完錢拿了東西就走。他害怕選擇,一個商品有很多種類,他就買最貴的。
在外面流浪九年,家裏人還認為他失蹤了。19歲的時候出來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富士康拖地,那是他爸爸給他介紹過去的,在那裏幹了九天。他説他們部門的組長在刁難他,後來他故意用拖把在車間的大地板上寫字,想被領導開除,他受不了那種環境,工資沒要就跑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到處跑,在飯店洗過碗,在酒店洗過牀單,幹了幾個月掙點錢就去爬山。在雲南騰衝的時候,他看到一張林芝的照片,他覺得那個地方有這麼多樹,上面還有雪山,好漂亮的地方啊,就買了個硬座,坐到香格里拉,然後轉車到芒康,坐汽車到林芝。他説他印象特別深刻,一下子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車。
他留在了西藏,在波密找了一些工作,都是散工,存了一兩千塊錢就去爬山。
我説不出來他為什麼會這樣選擇,感覺我們倆的共同點應該都是嚮往自由,不願意被約束。我二十幾歲的時候選擇出來徒步,那個時候我挺不錯的,在一家公司當經理,天天跑業務,也有一些存款,但就是感覺沒什麼意思,天天都是工作掙錢。
我去了一趟大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陌生人可以這麼和諧,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有什麼想法不必壓抑。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每一個陌生人都會跟你打招呼。記得有一個大哥問我:“明天去哪玩啊?”走了一段路又有一個大哥問我:“找到客棧了嗎?”我開始以為是神經病。慢慢得,我覺得在大理很痛快,很舒服。我辭了工作,在洱海租了房子住了很長時間。
為了融入當地人,我還特意買了條很花的褲子穿。我徒步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和不同的人接觸,路上遇到的少數民族都是很善良的。我感覺老王應該和我一樣,他接觸的人挺多的,是個很開朗的人。
到了西藏,老王不跟家裏人聯繫了,他覺得沒用啊,自己掙不到錢,對家庭沒有用。而且一旦跟家裏聯繫,他會覺得被束縛,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2017年,他看到別人在快手上拍的視頻,也是出去玩隨便拍的,老王就説:“這沒我拍的好啊,我也可以這麼拍。”2019年,他的一個表哥看到他在快手上面上了熱門,他弟弟連工作都不做了,來那曲找老王,當時他只有二十多萬粉絲。
他弟弟看着他,覺得比較蒼老,而且特別陌生,沒什麼交流的。老王騎着摩托車,弟弟就拉着行李走在前面。
那年春節他回了趟家,很多記者去家裏採訪,他把家裏的房子修了修。他告訴我,現在開的這輛車是給弟弟買的,年底的時候再給弟弟十幾萬。他和家裏人關係挺好的,雖然也會偶爾吵架,他跟我説過很多次,如果要顧及家裏的話,就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得必有失。
消失在冰川
2020年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跟老王一起玩了快半個月,我的民宿倒閉了,我回到家處理這些事情。我們在酒店門口分別,我説:“老王我走了啊。”他説:“好,儘快處理,儘快回來。”不會傷感啊,我們知道還會再見的。
回到家我想掙一點錢,今年就不回西藏了吧,但老王總是勸我,讓我還是要出來走走,他説:“你忘了自己的夢想了嗎?不想去卡欽看冰川了嗎?”他老是拿卡欽誘惑我。走了沒幾天,我又去找老王了。
12月18號,我們出發去依嘎瀑布。那地方他2017年去過,那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冰川裏的瀑布,但是那時候經驗不足,沒有進去,留下了遺憾。他跟我説:“這個冰川裏面肯定特別藍,瀑布是從上面直穿下來的,特別壯觀,來了絕對不會後悔。”
我們開車到瀑布的腳下,天特別冷,有零下七八度的樣子,在車裏睡了一夜,大概是中午十一點半之後,太陽昇起來了才下去拍照。
瀑布應該有六層,我們在下面只看到三層,其實是有點小失望的,因為冰川消融得太快了,只看到了瀑布,冰川已經退到很後面去了。他拍了視頻,想跟2017年的那次做個對比。
我們上到二層瀑布那個地方拍視頻,我舉着手機,他站在瀑布下的岩石上,一開始拍的第一個視頻,他覺得不行,還是要有代入感,有點小跑的那種感覺,結果踩到了岩石上的暗冰,就滑下去了。要是在一層的瀑布就沒事了,但二級瀑布這裏可以拍到上面的冰川,也可以拍到下面的流水。
他被衝到了二級瀑布下面的水潭裏,水流很急,我趕緊把手機放下來,一開始想用衣服拉,那個地方不高,不到兩米,但衣服太短,他就説:“三腳架三腳架,相機包!”我把三腳架的一頭遞給他,想拉他上來,但下面全是冰,周圍是光滑的巖壁,我這邊沒有着力點,他也不敢太用力。我跑到車裏拿桶和繩子,給他一個浮力點,不然手抓在冰上太冷了,我開始拉繩子。
實在是太重了,羽絨服吸水之後有五六十斤。他從來不穿那件厚羽絨服的,之前都是那種薄薄的,那天實在是太冷了才穿。拉鍊已經凍住了,脱也脱不下來,他説:“不行不行,你去叫人吧。”
我趕緊跑,跑了八九百米看到一個修路的工棚,把人叫過來。走的時候沒有顧得上看他一眼,四千五百多米的海拔,我跑的肺都快炸了。海拔太高了,我本來想開車去,車鑰匙在他的口袋裏,他連拿鑰匙的力氣都沒有。
工棚裏有六個人,他們開着皮卡瞬間就上來了,上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我趕緊去瀑布下面找,旁邊有很多暗冰,上面的瀑布有二十多米。
我找了很長時間,包工頭把我拉到村裏子有信號的地方報警。那時候真是飢寒交迫,風又大,有個小朋友過來給我拿了一瓶飲料和一包方便麪,我當時真的忍不住了,眼淚嘩啦啦下來,我都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感動。
我當時就想,如果海拔不高也沒事,如果不穿這個羽絨服也沒事,如果沒有那麼多冰也沒事,去掉任何一個條件都可以啊。
“另一個世界”
我跟他弟弟打電話,他弟弟一開始都不相信。在等警察的時候,我想了好多好多,以後的話,我的靈魂都埋在這裏了。跟警察去指認現場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心都在抖。
九死一生的經歷我遇到的太多了,從來沒有這麼恐懼過。剛開始徒步的時候,我遇到泥石流,山路特別窄,兩輛車會車的時候,連個人都走不了。有一輛麪包車開過去,反光鏡直接觸碰到了我的揹包,我滾下去了,下面是懸崖,特別深,車裏的人趕緊過來拉我。後面有太多次(類似的經歷)了,每次都是和死神擦肩而過,但對我沒什麼影響。直到這次,同伴離開了,真的太恐懼了。
人的想法是不斷改變的,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以後會怎麼想,不過現在,我不會放棄徒步。它給人一種希望,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當時記得很深,2015年的時候,我們走川藏線,在微博上面有一個女大學生一直在關注我們,每一條都評論,她特別想來西藏支教,那時候網上傳得沸沸揚揚,西藏多危險啊,她始終不敢邁出這一步。直到她看到我們一路走到拉薩,發現當地的人很有趣,根本沒有那麼可怕,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終於鼓起勇氣來這邊支教。
2016年她來西藏的時候,我們在走海南島,她跟小朋友們分享説:“就是因為這些哥哥們,我才能來這邊教你們識字,才能夠和你們相處。”西藏的很多人特別嚮往大海,小姑娘就跟我説:“要不你們寄點貝殼過來吧,運費我出。”我們撿了一天的貝殼,運費寄過去要一百多。
我徒步了三年,很多人都問我為什麼你會一直這樣走,我不知道答案,那一次我覺得我找到答案了,我給別人帶來了希望,別人也給我帶來了希望。在我快凍死的時候,藏族朋友邀請我到帳篷裏去烤火,在我需要食物的時候,他們無條件對我好。
老王和我,我們這些徒步的人就是單純的對大自然沒有見過的東西,抱有好奇嚮往和熱愛。
王相軍攝影作品。
他跟我講過騎自行車到慕士塔格峯,零下十八度差點凍死,他忘不了那邊的寒冷,我給他看夏天的慕士塔格,那裏開滿了花,上萬朵,那地方太美了,山直接引到湖面上,他很驚訝的説:“哇,這個季節這麼美。誰都知道我們做的事情有危險,不光他的家人,所有的朋友、粉絲都知道。但是勸沒有用,但凡自己熱愛喜歡的東西,你不讓他走的話,他活着也沒有意義,也會一樣想不開的。
小左在抖音上發佈王相軍的視頻。
出發之前,我們計劃了太多太多的地方了,本來準備在這個地方待十天,然後去薩普看冰川。但這次經歷之後,我再去徒步的話,就是一個遊客的身份了,再也不會深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