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丨甩脱“影響的焦慮” ,我們或許能離想象力消費更近些

文藝評論丨甩脱“影響的焦慮” ,我們或許能離想象力消費更近些

今年暑期檔影片《獨行月球》的表現的確亮眼:點映票房即過億,上映首日票房破三億,三天破十億。截至目前,總票房突破25億元。

可以説,對《獨行月球》的整體評價,雖有爭議,但肯定居多,票房更是硬道理。尤其是影片對於科幻電影與喜劇電影風格、類型融合之探索,“開心麻花”之在原有喜劇基礎上進軍科幻領域,都是值得關注的。

這是中國電影尤其是科幻電影的一小步,還是一大步?是不是《流浪地球》之後,“終日盼君君不至”的真正的科幻電影元年,一個筆者一直期待和呼籲的“想象力消費”時代真的來臨了?

評價中國科幻電影,需要跳脱百分百美式科幻的語境

其實三年前所謂的“科幻電影元年”,在大家都感奮於《流浪地球》之時,我卻對《瘋狂外星人》情有獨鍾:《流浪地球》與《瘋狂外星人》是中國科幻電影的兩種路向,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工業美學形態,也代表了中國科幻電影發展的兩個方向。《瘋狂外星人》是一種“中度工業美學”,在本土化、現實性、作者追求、荒誕喜劇風格等方面為中國特色類型雜糅的科幻喜劇片探索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在我看來,與《瘋狂外星人》相似,《獨行月球》也是一種“中式科幻”。它顯然不能稱為嚴格意義上的科幻電影,更不是唯美國科幻標準的科幻。或者説,即使定位在科幻電影,《獨行月球》也是糅合了“開心麻花”風格的喜劇電影,是科幻/喜劇的類型融合。影片不是西方科幻標準下的製作,有時甚至以好萊塢太空科幻片的劇情模式和宏大場面為反諷式模仿對象。當然,雖然同樣是科幻與喜劇的風格或類型疊合,《獨行月球》不是《瘋狂外星人》式的黑色幽默,也沒有甯浩式的風格,而是更為平民化、大眾化、消費性更強的世俗愛情輕喜劇。

文藝評論丨甩脱“影響的焦慮” ,我們或許能離想象力消費更近些

就此而言,《獨行月球》繼《瘋狂外星人》之後,進一步預示了源於西方的科幻電影與中國本土、與喜劇文化結合的可能性,為一種新的科幻亞類型或喜劇亞類型即中國科幻電影的發展昭示了無限可能性。

從科幻維度看,科幻電影從法國梅里愛《月球旅行記》起源,在歐陸經過《大都會》等的先行探索之後,在美國確定了其類型模式,並奠定其重要地位。尤其是美蘇冷戰太空競賽,更是極大地推動了太空科幻大片的發展。

而中國科幻電影因為受到不尚玄思、超驗的文化傳統和工業化程度的雙重製約,一直表現為科學性、想象力強度、技術效果薄弱,重工業科幻大片更是稀缺。所以,中國科幻電影的發展,面臨的一個巨大的“影響的焦慮”是外國科幻電影,我們能在一些影片上看到西方科幻的無形影響。比如《流浪地球》的爆款式成功,很重要的一點是西方科幻大片的外觀與中國文化內核如家園意識或某些神話原型的體用結合。

從《獨行月球》的劇作構思創意上看,影片改編自韓國同名漫畫。韓國比中國要“西化”些,與好萊塢合作也更多更緊密(如《雪國列車》)。因此,《獨行月球》許多重要的科幻設定頗具西方大片味道——地球“末日危機”、最後的救贖、孤膽英雄長成等模式都帶有頗濃“西方味”。也就是説,《獨行月球》的劇作框架與主題設定的科幻氣質是原著既有的。但影片在韓國原創基礎上進行了本土化改編,一些神話隱喻也中國化了。如獨孤月開着太陽能車追趕太陽,可以説既很有科學含量也是夸父逐日神話的原型再現。此外,西方有“電車難題”的倫理二難選擇,中國文化對於為羣體犧牲個體的理念則更為包容。因此,雖然馬藍星因個人情感對是否讓獨孤月犧牲自己拯救地球略有遲疑,但選擇顯然毋庸置疑。

當我們不再以百分百的美式科幻語境來評價《獨行月球》,不難發現,影片是對西方科幻和中式笑料的一次兼容。其主幹是有科學含量和科幻元素的,在一些場面製作上也下功夫,稱之為“硬 科 幻”也 不 為 過,如“拯 救 地球”“最後的月球人”,魯濱遜式的個體探險、存在危機和孤獨感等。而戲劇化的抖包袱玩梗、密集的“金句”等則是中國獨特的,打上了鮮明的“開心麻花”標籤。

相比科幻的一小步,《獨行月球》更是喜劇開疆拓土的一大步

實際上,如果從“硬科幻”標準來衡量,我們對影片的不滿比比皆是。場景與《月球隕落》等太空科幻大片比還是遜色的。

電影很多細節缺少科學含量。表現的空間太單調,月球航天站、地球指揮所和地下貧民窟這三個場景也是各演各的,即使加速的交叉平行剪輯也無法整合三個時空;月球、地球、宇宙太空之間,那麼快捷的直播,通話;地球上人們舉起各種燈,獨孤月竟能看得一清二楚;最後,獨行俠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樣,高舉着核彈向小行星π撞去——電影似曾相識的細節太多,《流浪地球》式末日“地下世界”,駕駛宇航艙撞小行星救地球,《E.T》式的月球上的飛躍式奔跑,《月球》《火星救援》式的獨自在月球生存,《楚門的世界》式的電視轉播“真人秀”——就像一個著名音樂家調侃一首樂曲,説自己要不斷地脱帽致敬,因為老是在樂曲中碰到熟人。這説好聽點是致敬,不好聽點至少拼貼了。好在可以不説“抄襲”,因為這是大眾文化,是喜劇搞笑,是後現代風格的“拼貼”。

當然,各種拼貼、疊合,不倫不類和滑稽反諷還算討巧,因為這種後現代喜劇性沖淡了科幻的嚴格理性和科學想象力。面對這些不科學、不高級的情節設計,我們啞然一笑也就原諒或無視了。如故事的關鍵人設,獨孤月暗戀馬藍星,就讓人很覺不自然,雖聽説現在年輕人有一種叫“一眼萬年”的戀愛讓“一見鍾情”都小巫見大巫。而從後現代美學的角度看,《獨行月球》中大量的致敬、拼貼、有意模仿,則是秉承後現代文化精神,是在雜糅拼貼、反諷模仿中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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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發現,在西方科幻電影中,喜劇風格的是很少的。不多的幾部也很高冷,如《黑衣人》《他從外星來》《火星人玩轉地球》等。這可能是因為科幻電影總是面對地球災難、人類毀滅、終極審判等嚴肅問題,怎麼也“喜”不起來。而《獨行月球》雖然也面對人類災難、孤獨、月球旅行、末日危機等西式主題,但骨子裏是一部中國味很重的中式科幻片。這是一部在硬科幻主幹下的軟科幻電影。它有着美國科幻片的故事構架,也有科幻大片應有的科幻場景、巨物崇拜以及人類危機與地球拯救等面向未來的價值觀設定等,但《獨行月球》能在暑期檔秉有“閤家歡”氣質,吸引不止於青少年觀影主體的觀眾,無疑更重要的原因是品牌化了的“開心麻花”喜劇風格,是“沈馬”組合,以及“含騰量”。

比起《瘋狂外星人》的帶些刻薄、深刻和智慧的黑色幽默,《獨行月球》把嚴肅悲愴的世界末日主題,解構成一場嬉笑打鬧的真人秀直播和滑稽獨角戲。這自然多少限制了“開心麻花”打鬧式喜劇化的長處,但也恰恰克制住了以往開心麻花系列電影中太多的惡俗搞笑,馬藍星幾乎是從頭到尾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正劇化表演。這中和了“開心麻花”風格,反而迎來了開心麻花的進步——“開心麻花”可以不再主要依靠自我作賤式的喜鬧來吸引人了。

由是觀之,《獨行月球》既是中國科幻電影的進步,更是中國喜劇電影的進步。比之於《瘋狂外星人》的黑色幽默,在通俗喜劇方向上更成為“開心麻花”發展的一大步。喜劇是和諧小康社會的文化消費剛需,也是一種精神味精、世俗文化調味料與藝術粘合劑,以喜劇為藝術底色,可以與更多別的類型融合,化生種種其他類型,這是喜劇文化的一大優勢。就此而言,以喜劇為主打的“開心麻花”產業前景開闊遠大。

中國科幻電影該如何走?科幻電影如何不侷限於美式大片,而更加靈活多樣,更加符合中國人多元化的觀賞趣味?從《瘋狂外星人》到《獨行月球》,給我們提供了值得關注的個案。

中國科幻電影的發展要走融合之路,純粹模仿不是出路,連《沙丘》那樣氣勢磅礴的太空科幻大片,維倫紐瓦的神作也遭遇水土不服,因為影片的西式殖民文化使很多中國人無感。但拒絕外來恐也走不遠,最好是中西融合,科幻與包括喜劇在內的各種類型融合。以中國為主導,以中國文化原型為內核。至於中西融合的比例,“體用”關係如何,那就整合於人物、故事、敍事和世界觀設定,全賴創作者“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總之,《獨行月球》是中國科幻電影穩健紮實的“一小步”,卻可能是“開心麻花”轉換升級,開疆拓土的一大步。

文藝評論丨甩脱“影響的焦慮” ,我們或許能離想象力消費更近些

作者:陳旭光(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編輯:範昕

策劃:王彥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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