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一位單身媽媽獨自照顧一兒一女,家住郊區,上班卻在市中心。她每天通勤都要起早貪黑趕火車,電影沒結束的時候,她還沒瘋,觀眾已經瘋了!
《全職》是近期在國際影壇引發關注的法國電影。影片所傳遞出來的一切,都是創作者精心設計的結果,你如果觀看的時候跟我一樣喘不過氣,那是因為導演運用視聽語言扼住了觀眾的脖子,讓觀眾跟隨女主人公沉浸式奔波,無法呼吸。
“媽媽是超人”加“極限挑戰”
全片一開場,女主人公朱莉以面部巨大的局部特寫亮相,鬧鈴打斷了她的深度睡眠。兩個鏡頭過後,聲畫開始分頭敍事。音源來自收音機中的早新聞播報,講述着巴黎早高峯路況,與此同時,一種令人緊張的高頻旋律隱隱襯於畫面之下,參與塑造人物。影片的開場鏡頭剪得很碎,把一個單身母親在清晨忙碌時的焦慮心態、急迫狀態和一心多用的能力都展現出來了。她要給孩子們做早飯,要關心路況,一邊跟女兒聊天,一邊手上還在為自己準備午飯便當。一場戲,輸出大量信息量,有序地拍出主人公生活的忙亂,敍事效率非常高。
她把兩個小孩託付給鄰居太太照看,此時天色還是全黑的;她全力奔跑着,在火車即將關門的最後一刻,飛身上車。然而半途火車出了狀況,她改坐一程巴士,下了巴士又換軌道交通,終於到站了。她的工作是市中心五星級酒店的清潔部領班,是分秒必爭、來不得半點虛假的密集型勞動。導演非常耐心地展現着女主角的工作內容,讓觀眾看到女主角不僅是上下班通勤趕時間,上班本身的內容也趕時間,這份職業的設計加深了人物的焦灼感。
為把這份焦灼做到極致,導演又為角色設計了拮据的生活狀態:前夫是個不靠譜的男人,拖欠撫養費,家裏房子的貸款已經還不出來了,銀行不停打電話來催債,小兒子週末要過生日,當媽的要在百忙中給他準備生日禮物……
僅僅影片的第一段落,導演詳細展示了女主人公神經緊繃的一整天,到了這個時候,劇作加碼,巴黎的罷工運動開始了,人們的生活受到了嚴重的影響,交通首當其衝。觀眾漸感窒息,這部電影是“媽媽是超人”加“極限挑戰”!
視聽語言的三大技巧壓迫觀眾
從第一場戲開始,導演大量運用中近景來拍攝女主人公的單人鏡頭,讓攝影機始終卡在人物的胸部或者胸部以上。如果觀眾是在影院觀看,這個景別會把女主角的臉放得很大很大,這是壓迫感的來源之一。當然,這樣做也很考驗演員的表演,女演員既要做表情,念台詞,出狀態,胸部以上又不能有太大晃動,動作幅度稍大,攝影機可能就失焦,就要重來。女主角在戲中越緊張,面臨危機越大的時候,景別就卡得越小。有一場戲是她因為擅自離崗差點被主管開除,導演把景別推到了特寫來強化主人公的孤注一擲。另一場戲,是女主角在面試新工作時被面試官識破不誠實,景別又一次推到了特寫。觀眾即便沒有注意到拍攝手法的運用,也會本能地被視聽語言所感染。
視聽語言層面的第二個技巧是紀實性的連續跟拍加上斷裂感的剪輯。正跟,反跟,側跟,把攝影機搬到大街上,用一種貌似粗礪的質感,模擬生活的真相。近景跟拍會放大人物在畫面內運動的幅度,這是讓觀眾產生壓迫感的又一個原因。本片鏡頭剪得比較碎,鏡頭時值短,鏡頭數量肯定大於一般的影片,敍事節奏就被提了起來,這種拍法和剪法,是上世紀90年代一批法國電影製作手法的延續。剪輯上會有一定的斷裂,會同景別跳接,但是不會對時空作太大幹涉與篡改,比較照顧可看性。
最後一項技巧當然是音樂,這是觀眾壓迫感的又一個重要來源,導致我看到一半的時候因為與女主共情所產生的焦慮感而無法呼吸。導演選用電子樂,一種高頻式的、機械感的重複旋律時刻刺激着觀眾的聽覺神經,折磨着觀眾,讓我們不由自主跟着主人公着急。音樂做出了匆匆腳步的感覺,做出了怦怦心跳的感覺,也做出了定時炸彈倒計時的感覺。
整部作品,這個女人就在懸崖邊上,命懸一線。她要趕路,上班累成狗,下班要帶娃,應付鄰居太太不算還要應付工人罷工運動,給娃買禮物,搬重物,裝蹦牀,辦生日會,百忙之中還要打電話罵前夫,她居然還有空熬夜準備面試題目,面試新的工作。音樂配合着女主角的野心,在巴黎街頭狂奔,導演拍出了“疲於奔命”四個字。
升級版的娜拉與升級版的怪獸
如果説1998年湯姆·提克威的《疾走羅拉》還是女人拯救男人,那麼到了《全職》,這位“疾走娜拉”貌似已經不需要男人了。
1879年,人類文明進入“現代”之際,戲劇文學中有一位著名的女性離家出走,她的名字叫娜拉。距今143年前,挪威的現代戲劇之父亨利克·易卜生寫出了《玩偶之家》,在那個男權社會對婦女深深壓迫的時代,娜拉的出走引起了軒然大波,偉大導師恩格斯説,娜拉是有自由意志與獨立精神的“挪威小資產階級婦女”的代表。是娜拉,第一個喊出了資產階級家庭婦女要求解放的“獨立宣言”。
娜拉出走去了哪裏?她在世界各地走了一個多世紀。2014年的日本影片《紙之月》中,宮澤理惠飾演的女主人公梅澤梨花分明也是一個娜拉,她走出家,走上職場,很快,她看清了資本主義金融遊戲巨大的泡沫真相。影片最後,這位從家庭中出走的女性,堅定了自己的精神信仰,又一次從社會這個放大版的“家”,出走了。所以,直到2014年,娜拉出走後何去何從,仍然是一樁懸案。
如今,《全職》中的女主角又是一位法國升級版“娜拉”。比起之前的娜拉們,這一版娜拉看似更強大,更獨立了。片中的女主人公,小小的身體中似有無盡的能量,影片雖無正面交代,你也能從細枝末節中感覺到這個女人的強悍,果敢、專橫、獨行,甚至會暗暗猜測,她的前夫多半是極度受不了她,兩人才過不下去的。明明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她還是刷爆了信用卡,因為要打扮了去參加面試;明明沒有能力這樣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但她死撐。她焦慮的最直接來源看起來是巴黎工人大罷工,其實這只是一場偶然事件,誘發了她的危機,她焦慮的真正來源其實是自己的慾望。片中幾次通過台詞交代,她完全可以找一份離家近一點的工作,或者把家安在市區,她都不要,説不想讓小孩住狗窩。她拿着工薪階層的薪資,要過中產階級的生活。她要在郊區住得寬敞,她要有後院給孩子辦生日派對。你當然可以説一切都是為了滿足孩子,但這難道不也是為了滿足她自己嗎?
1879年出走的娜拉危機在於,早期資本主義階段,女性沒有工作,經濟不獨立,也就沒有生存的可能性。2014年,《紙之月》中的“娜拉”只需滿足自己的物慾,還不必撐起一個家。21世紀第三個10年出走的“娜拉”,有學歷、有收入、有野心,有能力,奮力撐起了一個家,但是岌岌可危。一個半世紀以來,娜拉就像奧特曼打小怪獸,自己不斷升級,怪也不斷升級。而這個怪,在今天,是娜拉自己的心魔。如同,來自於無限膨脹的慾望,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社會在它的晚期階段,吞噬着一個又一個可憐的娜拉。
在導演埃裏克·格拉韋爾的鏡頭下,主人公朱莉所處的是這樣一種環境:女人儘管已不再是丈夫的玩偶和奴隸,卻是商品的玩偶,金錢的奴隸。女人不再被男人所調度和控制,但卻被消費主義的陷阱所調度和控制。《全職》最後,女主角接到了她期盼的入職通知,她的危機總算暫時緩解。但是接下去呢?我們似乎已經可以看到這份新工作即將給她和她的家庭帶來的毀滅。當代娜拉們,究竟應當何去何從?這是直到電影尾聲,導演與銀幕前的觀眾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作者:陳黛曦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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